酒有酒風,故鄉人說我們這一片兒酒風盛。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故鄉,豫西南鄧州東南一代酒風正盛,家家都釀有小米黃酒。那時節白酒尚未一家獨大,價格在當時也比較貴,只有自家地里出產的酒谷子釀成的黃酒量大管飽。
你說奇怪不奇怪,村無論大小,人無論多寡,鄧州東南一帶一個村總會出一個釀酒的好手,這個釀酒的好手一定是一個精細人。煮酒谷子時要稱好幾斤幾兩,要掌握好煮米時的火候,不能不熟又不能糊鍋。要不停地用鐵锨一樣大小的鏟子來回翻動著巨大的鐵鍋。鐵鍋通常是在地上現挖的鍋臺,我見過在村后溝棱邊挖的鍋臺,灶門對著干溝里,灶下支著干硬柴。
酒谷子煮好要在溫度合適時放入稱量好的酒曲攪拌勻實,然后放入一個個酒壇中靜置密封發酵七七四十九天。等到一掀酒壇蓋子,濃香撲鼻而來。這都是一個精細人才能干的活,眼見簡單,實操不簡單,有個愣頭青自己也要釀酒,酒師傅給他講好了路數,他自己動手一做,他也等了七七四十九天,當他一掀酒壇子的蓋,圍在四周一探究竟的人無不撇牙漏嘴,五官挪移,為啥?尖酸味撲面而來也!
一到大年初一,我們那片兒興挨家挨戶拜年。每家都準備好了白酒幾瓶,黃酒一兩壇,來拜年的進了屋,要喝白酒倒上幾盅,要喝黃酒,篩上幾碗。滿村老少,大人幾乎人人必喝,有些半大的十五六歲的男孩也可以挨上一挨白酒,喝幾嘴黃酒。為啥?圖個喜慶!一村的大人們都步履蹣跚,滿面紅光喜氣洋洋,整個村莊都縈繞著濃香的酒風,久久不散。
那個年代的春節,萬民同樂,比起近幾年春節的氛圍大不相同。春節走親戚,下午在路上常能見到喝醉了自行車扔在路邊,人倒在溝里干草地上呼呼地睡大覺的人。那時走親戚沒汽車沒摩托車,大多騎自行車,還有騎11號車的(徒步),擔著個鉤擔(扁擔)挑兩個筐子走親戚。
所以即便喝酒喝醉了走路也沒有多大危險,不像現在。走親戚如不喝酒,我們的故鄉人便覺有招待不周之慮,最好喝個差不多,喝到能多說說話,把平時沒時間說的話借著酒興說出個百分之一百二才好!即便是喝醉了,要住下,就準備床鋪;要回家,派人騎車送回去,或者是派兩個人攙著胳膊送,也是高高興興的,為啥?熱鬧。
在年罷節罷之后,還剩下半壇子的帶著酒糟子的酒,我們村的人們在吃面條時用筷子在酒壇里一挑,挑出一團的酒糟子,放在碗里一攪,頓時滿碗酒香,蹲在樹根兒墻根兒吃起飯來更是興頭十足,多吃了一兩碗不在話下。
在我們家,我祖父年輕時喝酒的風采我沒見過。祖父晚年中風偏癱在床,我父親把白酒收拾起來,不讓他看見,竟有一次我父親回家來,祖父對他說:“土臺上那瓶酒我讓你娘拿過來嘗嘗,勁兒怪大哩。”我父親說:“哪兒土臺上有酒?那是燒酒精爐的酒精!”又問:“你喝多少?”我祖父說:“喝了兩把子,喝了睡了一響午。沒事兒。”
我父親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別在酒場上稱英雄,酒場如戰場。”我父親愛喝酒,一個人喝,逢場更加盡興。父親年輕時酒場多,我家里設酒場也多,中午的酒場能拉扯到晚上,晚上的酒場能喝到晚上十一二點鐘。場上人高聲大氣,聲震四鄰,劃枚猜拳,此起彼伏。
我那時年紀小,不夠上桌,只在旁邊聽他們言語,講故事談經歷,自覺津津有味。父親的酒場也是父親的人生,現在想來,能得幾個酒友也是人生一大樂也!
1996年,我上大學。開始有意識地練酒量。我與同學,隔三差五地喝起來,仗著年輕,仗著從小熏著的故鄉酒風,漸漸地感受到了成年人飲酒的樂趣。借酒微醺,暫忘俗世,好似酒后遠離了是非,只身一人,只有耳邊的自己與自己的對話,別人與自己已無多少關系了。
工作之余,與友人飲酒,不喜拼酒,只愿友好協商,多少自便。若酒場中陌生人多,再有以權壓人,以量脅人者,最好一逃了之。實不愿以血肉之軀拼無聊之社交,否則,身體當即就抗議起來,當場吐得滿地狼藉,飲酒之樂便索然無趣了。
近幾年來,漸感身體有老化之變,酒已不敢放量去飲?;叵刖婆c我一路走來,不敢以罪歸于老友,是我不能陪之長久矣!
真是酒風熏沐醉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