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抓鬮在中國人看來是最公平的,抓好抓壞,全憑運氣。誰運氣不好,抓得不如意,也只能怪自己,與他人無關。盡管如此,抓鬮還是抓了幾次的。原因是有人提出里邊有假,做了手腳的,要求重抓。于是重抓,直到人人認為公平,沒有半點貓膩為止。這一度引起了方虎的不滿,他把手中的小紙片撕得粉碎,喘著粗氣說:“家都沒了,老祖宗都不要了,只為那房子爭來爭去的,就不嫌丟人嗎?”眾人靜了一下,接著就又喧鬧起來。
終于把房子分完了,再也聽不到吵嚷之聲。龍主任把魏干事拉到一邊:“我的耳朵嗡嗡響,是不是快要聾了?”魏干事說:“我的耳朵也嗡嗡響,咱們回去找項書記檢查、治病。”龍主任看了一眼魏干事:“我的耳朵這會兒好多了。”
村子里忙開了,家家戶戶都不再出門,在家里收拾東西,做搬家的準備。親戚朋友們也都來幫忙。不用說,這幫忙也是告別,從此以后,天各一方,再見面就難了。這時候,一切的恩怨糾紛,都被濃濃的親情所化解,心里涌起的只是一浪一浪的酸,一陣一陣的痛。親戚朋友們不管做什么都搶著去干,盡量多干些吧,讓搬遷的親人們歇一歇,減少一點體力,他們就要千里跋涉,到陌生的地方去了。
在這忙碌中,各種各樣的車輛停在村子里,霎時擁擠和沸騰起來。那么多車,那么多人:貨運車、大客車、警車、救護車、轎車、吊車、挖掘機……干部、公安、醫生、教師、記者……來的人們都是陌生的,可相互問長問短,幫上幫下,就像一家人似的。
移民們胸前都佩戴著鮮花,他們支援國家建設,舍小家,為大家,他們是光榮的,他們應該受到尊敬。
方進和胸前再次佩戴起了紅花。當紅花輕輕地搖晃在胸前,映紅他多皺的臉頰時,他的眼淚流了下來,眼前模糊一片,他感到樹在搖晃,路在搖晃,房子在搖晃,人在搖晃,遠處的丹江在搖晃……又要搬遷了,這是第幾次搬遷了?又是第幾次戴上紅花?
第一次搬遷到青海,也是佩戴著紅花,坐上汽車向遙遠的大西北進發,支援國家建設,是無比光榮的。那時候,聽說是到青海支邊的那一刻起,報名者短短幾天時間達到三萬四千八百九十三人。經過審查和篩選,二萬二千三百四十三人告別家鄉,遠赴青海。在疾駛的汽車上,十五歲的方進和看見大人們抱在一起,不少人的眼淚流下來時,他也落淚了,雙手緊緊地抓著車欄,眼望著一閃而過的景物,感到了一種陌生的孤獨。
第二次胸前佩戴著紅花,是到穰縣。這時候的他是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小青年,明白了很多事理。當初到青海,大家都是帶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相信好日子就在前面等著呢。青海沒有帶來好日子,青海成了一個傷心之地,苦難之地。人人都想著回家,父親就死在回來的路上??偹闶腔貋砹?,搭個窩棚住下來,每天喝著丹江水,身體慢慢地恢復過來,強壯起來,日子也慢慢地穩定、好轉起來了?,F在,丹江水位又漲高了,又要搬遷了。
第三次胸前佩戴著紅花,是到湖北大柴湖。那時候人和貨物走的路線不一樣,所有的東西,包括耕牛、農具、衣箱、糧柜、鋤頭鐮刀、鍋碗瓢勺、桌椅板凳以及被拆散的床架,走的是水路,由丹江而漢江,直達目的地。人呢,先坐汽車到襄陽,再坐客輪。人和貨物雖然不同路,但目標是一致的。人和貨物都是浩浩蕩蕩,奔向東南。在車上,方進和在想,這一次去,不會再回來了吧?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了吧?青海的經歷不去說它了,時間有些遠了呢。就說一說到穰縣吧,說起來還是舅家哩,可是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呢。正一籌莫展,忽然傳來消息,丹江大壩因為質量不合格,停下來了。大家就在想,還建嗎?是不是往后就不建了?帶著這樣的猜測,又搬了回來,又把窩棚搭了起來。這是自己家啊,雖然不像家,但還是家,自己的家比啥都好,茅草庵勝過金鑾殿。然而,不到兩年時間,又響起了隆隆的炮聲,丹江大壩又開建了,又傳來了搬遷的消息。從此,心里又亂了,恐懼,不安,常常對著丹江水發呆,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丹江喘息嗚咽著,默默地訴說著什么。他知道丹江在說什么,丹江是想安慰即將遠去的兒女,可是丹江不知道說什么好。丹江在流淌,流到遠方去,兒女們就也要到遠方去,遠方好嗎?那里有好日子嗎?遠方在湖北大柴湖,又一個陌生的地方。走吧,胸前佩上紅花,走吧!
第四次佩戴大紅花是在哪一年呢?還有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