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娘家在西安西郊。母親離開時的西郊，如今早已成為西安市區遠近聞名的漢城壹號社區。

母親17歲嫁給了年長12歲的父親。外婆說父親，你答應得好好的，說是就在西郊做個小買賣，定居下來的，可是不到兩年，你就把“額”女娃“拐”回了河南。

母親后來給兒女們說，你外婆讓你爹帶著一家一起離開河南，去繼承外婆娘家的那份民宅家產，你爹為了他的兩個兄弟，堅決不去;于是你外婆讓我能帶幾個孩子就帶幾個跟她走。糾結啊，咋能不糾結，不能走啊，你爹對我好，我咋能走，受罪，我認了。母親說。

于是，母親放棄了后來成為西安市民的機會，在這個靠山村生活了一輩子。

玉蘭花開八十回的時候，母親病了。

在南陽衛校附屬醫院，母親被確診為胃黏膜癌。

住院期間，母親說我都整整八十歲了，老了，不要手術，保個全尸。醫生也私下說，八十歲的老人，已是癌癥晚期，不建議手術。

在只有母子的病房里，娘兒倆終于有了無打擾拉家常的時間。我問母親，你說我爹對你好，舉例讓兒子聽聽。

母親說了好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從上世紀四十年代的1944年逃離西安說到八十年代的1985年父親病逝。一部四十多年的家史，充滿辛酸凄慘。我知道了原本打算定居西安的父親，為何背棄了對外婆的承諾，帶著母親一路乞討，輾轉武漢，受盡苦難和委屈的往事;知道了返家途中父母痛失一對雙生子的傷痛;知道了為保護母親和我大哥，父親挨餓打工要飯的非人磨難……母親說了父親歷盡艱辛一路上保護她母子的諸多“好處”，但令我銘刻心扉的是父親決意返家的原因和回家后對母親的一次家暴。

原來，父親在西安得到消息說我爺爺奶奶在一個月內先后病逝，兩個弟弟一個給人打工放牛，一個過繼到百里之外，妹妹做了人家的童養媳。于是父親五內俱焚，在西安落腳安家的決定煙消云散，決計要回老家找回他的手足兄弟和年幼妹妹。

母親說，疼了，兒啊。我喊來醫生注射了杜冷丁，緩解了母親的疼痛。她說，醫生不行，連個疼都止不住。我說，咱找好醫生。母親不知道，那是生命最后的疼痛，面對這樣的疼痛，世界上基本沒有好醫生了。

在母親述說的家史里，本來我是要傾聽父親如何對母親好的，最后記住的，反倒是父親對母親的一次家暴。

回河南老家之后，面對的是已經被侵占的老屋，還有兄弟小妹不知所蹤的破碎。

父親在我堂叔和我姑奶的幫襯下，以堂叔家的牛屋棲身，按照知情人的指點，父親去相鄰的湖北和百里之外的一個地方分別把兩個弟弟討要回來;妹妹的童養媳身份是人家出過錢的，要領回家必須交回一筆贖金。關于那筆買童養媳的資金去向，一說是為安葬爺爺奶奶的造費，一說是爺爺奶奶突然雙雙在一個月內病逝后，有人發了一筆不義之財。父親追查無果。鑒于那家人也沒有虐待妹妹，更苦于囊中如洗，兄妹倆抱頭痛哭一場，父親只好怏怏離去。

父親兄弟三個開始了起早貪黑上山割柴賣草攢錢蓋房的計劃。三弟生了滿身“胳癆”，瘙癢難耐，抓破的地方潰爛疼痛;為了興家計劃，兩個哥哥還是不放他假。他恨兩個哥哥，說是還不如讓俺死了!最終，病餓交加，我三叔從山路上滾了下來。

受傷的弟弟被送回家養病，父親在鄰居家借了雞蛋，又破例買了一點點肉，準備給弟弟吃。這肉這蛋，營養弟弟的病，慰藉哥哥的心。偏偏遇上偏偏，母親把這些珍貴食材準備好后，到屋外抱柴的時間肉被貓叼吃了;抱著柴回屋看見這要命一幕的母親，趕貓過程中，幾個雞蛋被貓蹬到地上摔碎了，臟兮兮的灰土地，哪里還攬得起碎了的雞蛋?

本來就窩一肚子火的弟弟，面對嫂子的這種“傷害”，加上哥哥們的“欺負”，決意給哥嫂出道難題。他無中生有，向哥哥告了黑狀，說嫂子虐待弟弟，她自己吃了肉，還把雞蛋摔到了地上。

一萬個苦楚糾結在心頭的父親終于大打出手，把母親揍了一頓……

母親說著往事，哽咽了，不言了，我陪著母親哽咽。

我仿佛聽到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劃破時空，從上世紀中葉傳來。

“你爹對我好”——我在心里想著母親的話。

母親因為信了父親要對她好的話，抱著一個孩子，騙過外婆，冒著千難萬險來到一個陌生地方，又當嫂子又當媽，幫助兩個弟弟結婚成家生兒育女，把一個破碎的家庭重新組建起來，居然得到一次這么無辜的家暴!

……

如今陪著母親長眠地下的，是母親說對她好的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