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到一定深度,因為開挖的土方量很大,而且需要全部運至地面,這時候僅靠人力已經遠遠不能做到了,于是便搬來水桶粗的木檁,搭起三腳架,上面裝上滑輪;二十多名精壯勞力一面吆著號子,一面拉著繩索,快速的往返奔跑,通過滑輪將開挖的土方一筐一筐的由井下運出。在清理井底淤泥時,為了防止泉水突然涌出,還需用棉被先將泉眼死死堵住;淤泥清理完畢后,又以泉眼為圓心,按照原始的井口大小直上直下的砌上青磚,所需的磚泥自然仍由滑輪運下。等到井壁砌好,又用大塊青石拌著水泥新土將四圍的空間填滿夯實,這才迅速拽開棉被;地下泉水登時噴涌而出,很快便盛滿了半口水井。
有水井歷經多年未淘,結果就在清理井底淤泥的時候,發現了村人們打水時一不小心失落井中的許多物件,有紐扣、別針、鋼筆(有的村民喜歡將鋼筆別于上衣胸前的口袋內,結果在彎腰打水時候鋼筆脫離口袋,掉進了井中)、硬幣、桶梁、破銅爛鐵等等,最后竟又打撈出來一副白慘慘的羊骨架,椎肋齊全,尾毛森森,——這一定是村里某人偷吃了別人家的羊,然后將骨架拋于井中以毀滅贓證了。果不其然,村里的馬寡婦聞風跑來仔細辨認后,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兩手拍著腳脖哭罵起偷羊賊來,她家的羊兩年前夜半被盜,四處尋覓不見蹤跡,卻原來肉早已進了偷羊賊的肚子,骨架也被沉落井底,要不是這次淘井,她只怕將永遠也不知道羊的下落了。想到吃了兩年泡著羊骨架的井水而不知覺,村民們一面紛紛詛咒著偷羊賊,一面哇哇的大嘔起來。
下井淘井是件繁難而危險的活路。當挖至井底接近泉眼時,由于空間狹窄,只能容下一人,這時候就須職業的淘井人(鄧州民間稱為“井匠”,光聽這名字就極覺大氣)出馬了。井下氣溫很低,淘井人往往需要穿上棉襖棉褲和高筒膠鞋,手中提了剜鏟,坐著由滑輪承載的籮筐下去,在狹窄得幾乎不能施展手腳、黯黑得幾乎不能開目視物、空氣稀薄得幾乎不能正常呼吸的井底,一鏟一鏟將濕漉漉的淤泥裝進筐內運出,汗水很快就將棉襖棉褲濡得里外凈濕,硬甲般的披在身上了。淘井人下井淘井是要冒著生命危險的,因此便常在腰間系上一條畫了符咒的紅色布帶,用以鎮魔驅邪,祈請神靈保佑他們順順利利的將井淘完,平平安安的回到地面。有的井淘到一半時候,出現了井壁坍塌事故,那在井底的淘井人自然便無生還的可能,從此只能永遠長眠于數十米的地下了……
關于水,關于盛水的河流、渠壩,關于盛水的坑塘、水井,在鄧州人的心頭上刻下了太多太多永難磨滅的印痕。相信每個三十歲、四十歲以上的鄧州人,尤其是那些曾經在農村生活過的鄧州人,如今不管是依舊生活在本鄉本土,還是外出生活在異國他地,不管是為生活所迫流落街頭,還是坐擁億萬身家揮霍豪奢,然而只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閉上眼睛,腦海中就必定會縈繞起一道揮之不去的河流、渠壩,或是坑塘、水井的影子,耳畔邊也必定會旋響起那嘩嘩啦啦、叮叮咚咚的流水聲音……
然而遺憾的是,近三十年來,由于氣候的變異,由于工業的發展和環境的惡化,亦由于人口的膨脹和用水量的劇增,鄧州一帶的地下水源漸現枯竭之勢。如今,走過鄧州的許多村落田間,你會看到坑塘堤岸依舊,但卻滴水無存,或地底龜裂,或蒿草叢生,到處都在呈現著一種令人恐怖的干涸;有的蓄水池因為長年無水可蓄,便被視土若金的農民翻犁為田,種上了莊稼。還有水井,隨著機井、壓水井乃至自來水的出現,很多水井已經被人遺棄了,它們盡管仍然坐落在原來的地方,但卻多已坍塌干涸;少數雖然依舊有水,水面上往往浮著塵灰也浮著蚊蚋,就像一位患了白內障、眼珠蒙著一層蔭翳的老人般憂郁的仰望著天空,無奈而凄涼的陪伴著它曾經養育過、滋潤過的村落……
而河流呢,那些曾經就是在最為缺水的隆冬時節也沒有枯涸過的河流,那些曾經給我們的童年帶來過清爽也帶來過歡樂的河流,又是個什么樣子呢?
我曾在2010年的冬末春初時節專程探訪過扒魚河,這條曲曲折折流經我出生的村落的河流。那天天色很晚,蒼冥的暮色中,站在荒草叢生的坡岸上,兒時的浩淼水波、嘩嘩濤聲早已不復存在,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灘巴掌大的銀亮的河水,而這可憐的一點河水,還是村民們修了攔壩積蓄起來的;河水的四周是黑乎乎的更大面積的水藻,幾只野鴨凄涼的呷呷叫著,在水中鳧游覓食戲逐。它們并不能預測到這點可憐的河水什么時候就會干涸,而當河水徹底干涸的時候,也就是它們失去家園,無奈遷移他鄉的時候……
扒魚河的凄涼現狀,正是鄧州這片沃土上許多河流乃至渠壩命運的縮影。在夏秋之交的豐水時節,這些河流、渠壩也曾濁浪滔滔的雄壯過,也曾千軍萬馬的奔騰過;然而一當降雨過后不過三天五天,河流、渠壩里的蓄水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人類對于地下水無休無止的開采抽汲,造成地下水位急劇下降,地面土壤無法涵水,這樣的惡果也只有人類自己來承受了。也許,在將來的一天,那溶溶脈脈的河流,那碧波翻涌的渠壩,終將只會在我們的夢中閃現?而那一輩子只能洗三次澡的人生悲劇,也終將不可避免的降臨在我們的身上?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