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傍晚,方進和坐在門前的小凳子上閉目養神,方虎拎著一條魚回來了。方虎是從丹江那邊過來的,他的身后是鋪滿彩霞的天空,彩霞下面就是金光粼粼的丹江。那時候晚風徐來,浸透著丹江的水汽,拂在臉上,就像是給臉上貼了一層面膜,清爽、滋潤,風通過嘴巴、鼻孔鉆進肺腑里,在肺腑里回蕩,全身立刻通泰起來,感覺是在仙境里,能活上八百多歲。太陽早落到了山那邊,月亮上來了,月亮的清輝像是一團霧,彌漫在西邊的金光之上,慢慢地向金光滲透,很快就把金光征服埋沒了。
方虎又不會在陸地上走路了,他從雙林回來后,像是彌補損失,也像是久餓的嬰兒重又找到了母親的乳頭,一頭扎進丹江里,就再也不愿上岸了。于是,他在路上走路的功夫就又喪失了,走在路上,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總是機械地一伸一挪,也好像是兩條腿剛從體內長出來,還沒有經過調試,走起路來便總是那么不協調。方虎走到父親跟前,見父親正閉著眼睛,便不忍打擾,茫然地向四周看了看。他手里的魚掙扎了一下,險些掉下來。方虎在父親面前靜靜等了大約二十分鐘,感覺父親已經休息差不多了,就問道:“準備得怎么樣了?”
方進和睜開了眼,先看到了那活蹦亂跳的魚,見兒子站在面前,便回道:“差不多了。”
“我哥給你打電話了嗎?”
“打了。”
“他還讓你去嗎?”
“不去怎么會行?我是移民代表。”
“你就不能不去嗎?這次不比以前。”
方進和笑了笑:“只是看現場,又不用下氣力干活,累不著的。”
方虎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再去了。在家多美啊,多待一天是一天。”
方進和抬頭看兒子:“你明天不去了嗎?不去的話,你應該早說。”
“我沒說我不去,我是說,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去。”
方進和長出了口氣,把頭低下來。方虎更清楚地看見了父親的白發,心里不禁酸了一下:“爸,你都去了,我能不去嗎?”
方進和指了指旁邊的小凳子:“坐下吧。”
方虎把魚放在地上,魚掙扎了一下不動了,像是在地上睡著了,也像是知道人要說話,識趣地安靜下來,也想聽聽人們要說什么。方虎坐在小凳子上,看著父親:“等那房子建好了,你也搬過去住嗎?”
“大家都搬了,咱也搬吧。鄉里鄉親的,還住在一塊兒。”
“我哥他愿意?”
“他不愿意是他的,咱搬過去就是了,那里離老家又不遠,想家了就回來看看。”
“不能不去嗎?我不想去。”
“誰想離家當移民啊?不是不行嗎?”父親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又說,“有的村搬得比咱們還遠,有的一家人都不能在一起,這里,那里,隔著幾百里地,不是也搬了嗎?”
“你說我到那里能干啥?我又不會種莊稼!”方虎說著仰起臉,許許多多的不高興都掛在臉上。
“去了再說吧,人嘛,都是走一步說一步。上面不是說了嗎,要照顧好咱移民的,搬得出,穩得住,能發展,可致富。”方進和說著說著眼睛濕潤了。
兒子嗤地一聲笑了:“你也相信這個?還不是為了把咱們誆去,才這樣說的,誆去后,誰還會再管你?”
父親不滿地看了看兒子:“不會像你說的那樣的!這可是說給一二十萬移民聽的,哪有這么多人都誆的?誆得了一時,還能誆得了一世?”父親說完,取出煙默默地吸著。
兒子又是一笑:“爸,你不用安慰我,你被誆的次數還少嗎?哪一次不是脫層皮啊。”
方進和沒有說話,那一刻,他臉上的顏色像是一部年代久遠的古書。過了好一會兒,方進和從蒼茫的歷史深處抬起頭,平靜地看著兒子,嘴唇動著,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可他只說一句:“這一回跟過去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方虎問父親。
“年代都不一樣了嘛。”父親簡短地回答。
方虎看著父親:“可我總覺得是甜言蜜語!他們能照顧好我嗎?那里有水嗎?”
父親說不出話來,他理解兒子,但是他不愿兒子這么說,兒子這么說一點用處都沒有。移民搬遷,哪有不受一點損失的?難道為了這損失,國家就不讓搬了嗎?“咱還是知足吧?,F在世道好,國家方方面面的都在替咱移民著想,把咱當人看。要是沒有這樣的世道,硬是讓你搬,一點照顧都沒有,你能咋辦?”
方虎愣了一下,他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很難看,眼睛里一時暗淡無光。過了一會兒,他看著魚說:“晚上把它吃了吧。”
父親看了看魚,沒有說話。
方虎站起來向江邊走去。父親沒有問兒子到江邊干什么,他看著兒子的身影在江邊消失了,就又嘆了口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