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以為陽臺是房子的附屬物，骨子里多少帶有輕慢的成分。上小學的時候，一位家住星光廠的女生帶我到她家里玩，在她們家，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陽臺。

　　女生家是小戶型房子，局促狹小，卻被女生的媽媽收拾得異常潔凈。房間里游蕩著一股特別的香味兒，浸染到房間的各個角落，女生的身上就經常散發出這樣好聞的馨香?？蛷d的一面白墻上有扇綠色窗紗門，走進去是一個小巧別致的露天陽臺?？蛷d幽暗，透著光亮的陽臺仿佛是潛伏在整個房間里極具溫馨浪漫的小天地，看上去微妙而又復雜。

　　女生家住一樓，陽臺距地面有段距離，俯身懸空的鏤空欄桿，看下班和放學的大人孩子們從緊靠陽臺的水泥路上安靜走過，微笑體面地打著招呼。我們以最佳角度和舒適度觀望他們時，有種站在陽臺看風景的特別驚喜和無法言說的奇妙。接近黃昏的夏日涼風吹過，我們少年式的秘密和狂放布滿了陽臺，我們吃著她媽媽切的紅瓤西瓜，看到了彼此茁壯的身體里蘊藏的汩汩暗流，與那種甘甜一道留在身體里，多年后仍然和夕陽一樣極富有色彩感。

　　而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陽臺，也在夏天的某個日子里開出一片繁密的薔薇花。一臺有關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凄美愛情舞臺劇上映，那一年，我自以為不再懵懂。

　　盡管陽臺是作為道具搬上舞臺的，但為了滿足舞臺藝術效果，雕有紋飾的白色欄桿圍圈的陽臺距離臺面半尺多高，視覺上的空間寫實很戲劇化。朱麗葉站在白色陽臺上，用呢喃輕柔的對白訴說少女的絢麗情懷，愛情密語在歐式建筑的厚墻壁和窄小窗戶之間游走，女主人公被愛情和植物的細密香味熏染得愈發嬌艷動人。其實，那個小小的陽臺根本盛放不了朱麗葉內心洶涌的波濤，她卷曲的長發和一串串搭在木制欄桿上的薔薇花自然垂落，微微顫抖。我望著舞臺上被愛情包圍的朱麗葉，心旌蕩漾，身心莫名的讓陽臺牽掛出秘而不宣的激動，甘甜的西瓜透出糖的滋味，成長的快感在骨骼里咯咯作響。

　　結婚后生子蓋房，生活拮據狼狽，由于成本問題，竟容不得在新蓋的房子里修建一方小小的陽臺，無法如愿的陽臺驅趕著自卑感如影隨形，成為我內心的斑紋。沒有紋路和方向的斑紋有時會像小小的怪獸，作怪的方式方法和打斗情節都毫無規則，于是，攀升的物質欲望越強烈，躲在暗影里的哭泣也就越沒有價值。

　　十幾年過去了，我終于有一套帶陽臺的單元房。陽臺是一間臥室的延伸，可惜的是陽臺是半封閉式，我站在陽臺上，面前是一堵結實的墻壁，由于樓間距太近，我竟然透過厚厚的高度近視鏡片看到了對面房間里走動的人……這種近乎罪惡的窺探，瞬間擊碎了我的陽臺夢幻。我只得接納開發商貪婪的嘴臉，這個夢寐以求的陽臺只能堆放雜物和晾曬衣物，就連俯身探望的權力都妄想，密閉的鋁合金窗欄和水泥墻硬生生地硌疼了我試圖側身的腰。

　　夢想的陽臺就一直在夢境里走，在陽臺上看風景的奢望，和朱麗葉的愛情密語一道奔涌不息。陽臺，我對陽臺保持的格外熱情和期待忽然就在某個平常的夏日里如約到來。家人領我去看房子，無論是戶型，還是樓層，還是朝向等，都不是我想要的，但唯獨那個寬闊的落地大陽臺，讓我義無反顧地喜歡上了新房。

　　一旦擁有，必然會產生輕而易舉地忽視。終于有一天，我認真地坐到了陽臺上，帶著忙里偷閑的儀式感，解除心理障礙，第一次審視自己，審視這個曾經期望的延伸物。自動晾衣竿上懸掛的暗黑系列衣物長長短短，散發著洗滌劑的芬芳，她們懸掛的姿態多像自己生活中的樣子，偶爾迷失所呈現的郁郁寡歡，游走于自卑與自傲之間的倔強和無奈，內心荒蕪的單薄以及覺悟中無法原諒的自拔……

　　衣袂的下方，是女兒親手栽種的小花以及他爺爺試種的芝麻，他們祖孫二人將躲在角落里的空花盆利用起來，為屢種屢敗的花草討得了生命不休的說法。整個陽臺樸素得沒有一丁點格調，但是，我能坐下來，透過落地窗，看到一只大鳥驟然飛來，靜觀白色腹羽幾乎貼在玻璃上的剎那壯美。

　　這是十幾層高的樓房，大鳥展翅的姿態還是震撼了我。遠處拔地而起的高樓，很快栽滿空間并遮擋了視線，大部分高樓涂成了與藍天對比的珊瑚紅，極速的風化使得這些褪了色的珊瑚紅愈發襯托出天空的遼闊。

　　幾乎與樓層等高的白楊樹在樓下茁壯成長，樹頂泛出雨水充沛的墨綠，夸張的茂密枝葉遮擋了冬天蕭條貧瘠的黃土地，那幾座冬日里剛剛隆起的新墳掩藏在濃郁的密不透風的黑色里，給人以琢磨不透的生死敬畏……

　　楊樹林葳蕤一片，一座小學的暗紅色橢圓形操場，像一塊裁剪過的質地硬實的棉布被楊樹林溫柔包圍，更像是一處沉寂的留白。楊樹林邊上的小河里，突然就傳來一只幼蛙幾聲沉悶的學叫。每年此時，大片大片的蛙鳴有時候不分晝夜，它們用最動聽的歌喉竭力證明自己的魅力，呼朋引伴，吸引配偶來到身邊，繁衍生息。

　　分裂，組合。輪回，周轉。我仿佛看到從操場里走出來的那個女孩，站在女同學家的陽臺上，不羈的外表里隱藏著一顆羞怯柔弱的內心……朱麗葉和那個醞釀著愛情力量的陽臺，伴隨著女孩從少年走向盛年，甚至暮年……回首過往，女孩所奔波努力，積極向上，周旋往返的結局，竟是擁有獨坐陽臺看風景的那片不為人知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