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生活在一個偏僻的院子里,寂寥的暑假喜歡畫畫,夢想貴在堅持,在畫布上潑灑顏料的女子,就成了理想中的樣子。
曾經有過一本外國人物油畫專輯,視為珍寶,最終人物肖像凹凸明顯的肌理和明亮油漬,在顛沛的時光里消失殆盡,成了一堆顏料碎片。若干年后,畫畫求學失敗,只有那一幅江南小橋流水的油畫,灰蒙蒙濕漉漉地留在夢境里。
回想起來,這幅名為《故鄉的回憶》的油畫作品,發表時正值我對繪畫癡迷的青春年少期??侦`無我的境界,遙不可及的期盼,遠離塵囂的寧靜以及少不更事心懷狂妄所需要的慰藉和釋放,都恰好藏匿在暖色基調的小橋流水里,水鄉的雙橋深深吸引著一位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松節油的氣味彌漫在那個悠長多雨的季節。
后來,我知道了這個水鄉的名字叫周莊,油畫里的雙橋在周莊,她和一名叫陳逸飛的畫家相連。于是,周莊就一直漂浮在記憶里,混雜著帶有地標的旅行冊,期盼成為畫家的少年,新鮮水汽浸潤的背包,石板鋪就的臺階青苔匍匐……但真正走進周莊,倒覺得周莊與我之間竟是一種別樣的疏離。
滾滾的熱浪席卷了夢里煙雨縹緲的水鄉,頂著烈陽的周莊被刺眼的強光切割,巨大的暗影和樹蔭梳理著橋下的水流,波光粼粼,水紋自帶溫度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自由穿梭;浸潤著鄉愁的雙橋依然站立或側臥,橫跨的石拱橋身上布滿了綠色的爬藤植物和凌霄花,濃密的植被緊緊依附于灰褐色的石頭上,枝節綠葉柔軟厚實,幾乎能聽到它們在石縫罅隙里溫柔呢喃;凌霄花枝蔓昂揚,鮮艷的花朵折腰低俯于水面上,綠色的水倒影里蕩漾出一片嫣紅的妖嬈。
烈日炎炎,游人如織。置身在人群中,粗糲的石頭臺階在拖鞋微軟的摩擦下,突然被一種蓄意已久卻又顯得盲從的粗俗擊中,我被人群簇擁,心儀已久的雙橋硌疼疲累的雙腳,疼痛抽離了長久以來我對周莊的敬畏和憧憬,尷尬之余,愧疚油然而生。
一條條烏篷船從圓形拱橋下穿梭,頭戴斗笠,身著藍底白花上衣的船娘,一邊哼唱著江南小調,一邊輕快地搖著船槳,嫻熟的動作,悠揚的歌聲,頃刻間與岸邊粉墻黛瓦的建筑無縫銜接,隔河相望的毗鄰用地域明顯的吳儂軟語,交談著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甜糯綿軟的口音,隨著流動的河水漂向且歌且舞詩化音韻的吳國,夢里水鄉的溫柔道盡“醉里吳音相媚好”。一位走下臺階俯身在河里打水的老嫗步履蹣跚,河水打濕了她的褲腳,她混沌的雙眼滿含深情,隨著波紋劃出歲月的年輪,周莊的生活況味,在蕩開的塵世俗味里依然觸手可及。
走過窄仄的小巷,一陣意蘊悠長的昆曲傳來,循聲穿過一家昆曲文創紀念品店,隔著窗欞,古戲臺在正午的太陽下,呈現出一片高聳巍峨的暗影,臺下的條形長凳上空空蕩蕩,戲臺上正認真演唱昆曲《牡丹亭》里的折子戲《游園驚夢》。雖無人喝彩,小姐和丫鬟卻沉浸在自己的時空里,羅裙下行云流水的碎步,儀態萬千,春閨夢,淚珠串,少女黯然神傷的情懷,在晴空萬里的燥熱中,被一聲聲幽然的昆曲和暗影幻化為千年回轉的冷冽,任由軟糯細膩的水磨縈繞洗滌。
隨著人流慢慢走進周莊的沈廳和張廳,兩座氣勢恢宏的建筑,竟完美隱藏于迂回曲折的周莊里。穿過一道道高臺門檻,每個廳里擺設精致繁復,泛著幽光的家什寓意深刻,花費重金匠心打造的千工床,刻花雕云氣宇軒昂的紅木轎子,連一絲微塵和瑣屑都沒有。宅院深深,亭臺樓閣,曲徑通幽的連廊建筑,無不透出兩家主人當年的氣派和奢華,時光已老,它們卻煥發出異樣的光彩。
令我深思的,是對安貧樂道的推崇和對富貴不以為然的價值取向,造就了沈張兩家不同的人生命運。沈家雖一路高歌,最終卻家道中落,以凄慘衰敗收場;而清心寡欲的張家,用隱忍的智慧隱居鄉野,落得一身清靜,子孫興旺。張廳的后花園玲瓏雅致,江南園林風格凸顯,“轎從門前過,船自家中來”,一條通向外界的小河靜靜穿過后花園,河里有舟,當年的菜農可以劃著小船,來兜售貨物,知足的張家就是憑著小富即安的心態,讓這座舊宅大院風雨幾百年仍充滿著濃郁的人情味兒。
每位造訪者就是一位匆匆過客,周莊接納的永遠是小橋流水人家,以及那位借著水路,走了幾天幾夜才抵達周莊的畫家陳逸飛。是他用雙橋這把古老的鑰匙,打開了所有人濃濃的鄉愁心鎖,連通了古鎮周莊與外面的世界,續寫了我與周莊夢里夢外前世今生的不解之緣。
幾經周折,尋到逸飛之家。僻靜的小院內,一棟木質結構的雙層樓,院中的石板縫隙有小草探出身子,使幽靜的小院與外面熙攘的街道相比,更加落寞??諢o一人的院落,在落日的余暉里顯示出周莊原始狀態的寧靜,這也許是周莊對陳逸飛最好的懷念。逸飛之家的主廳,保持著陳逸飛作畫的工作場景,簡單融入了一些現代文化元素,陳列著畫家當年的座椅和畫具,一臺除濕機在客廳角落里嗡嗡作響,不經意間,一位年輕女子拿著畫筆于廳內飄然穿過,從側門奔向另一條街巷去了。
這位猝然離世的畫家因為《故鄉的回憶》與周莊結緣,他獨特的藝術視角留在了周莊,而我只能在這個寂寥的院落里,用心欣賞著他和《故鄉的回憶》的巨幅合影。
周莊,一個凝聚著過去某段時光的渴望與向往,一個可以在夢里就能折返的地方,終究是要帶著溫潤的雨滴,一遍又一遍地敲響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