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雪節,隆冬已帶著雪意在北方原野上,聲聲呼喚。秋與冬的別離,也割斷了最后的綿纏,果斷跨入季節深處,寒冬。
從秋去冬來的橋段上走過,那些喧賓奪主的熱鬧云煙,已經散淡,這與下一個行程有關,因為我就要離開這片寒冷地帶,到南方去過冬。河那邊正在推送的冬天景象,陌生里,又如故地重游,都是久違的感覺。堤柳返老還童似的,又見早春鵝黃色,不知季節深淺的月季,仍按自己的實力在枝頭綻放。小鳥更不顧時令,從這枝飛到那枝上,縱享十月小陽春。再往前走,是一片歸于寂靜的小園,園里所有的花事都歸于一場空。河畔的底色也沉淀下來,慢慢現出原始的白加黑。萬物都進入了哲人一樣的沉思,冬天的物語,比秋思更耐尋味。
一個人的城外,我與北風一起,轉彎來到郊外。
不是采花折柳時辰,不是抒情光景。走到層林里邊,忽見一片紅楓,仿佛誰在冰川擎起一束火焰,燃燒的熱情,為寒冷世界涂上了暖色調。那沉靜的自信的紅,好像從來沒受到冷風襲擾,一直漫不經心地輕蔑隆冬的寒,在層林蕭瑟處擔當季節的代言。晚楓講述了冬天的潑墨畫卷,又講述了季節深處的霜雪訊息。講到激情澎湃時,就這般滿面紅光了。
為什么如此超負荷演講,為什么不入冬天門,又為什么不隨眾一起瑟。只因為氣候薄涼,萬物退隱時帶走了昔日的聊齋。這含糊其詞時辰,她愿用生命透出的葚紅,守衛非眾的特質。
有詩人寫: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詩里的霜葉即楓葉。她的紅,其實比二月花更濃。二月花是用艷粉構成的一過性好看,往往不必審美,就已看遍春色。楓葉有端莊沉靜的氣質,沒有粉底,沒有翠和媚,卻很有力。她比二月花走的路遠得多,閱歷更是不同。紅楓也經歷過二月,還走過夏季無數次風吹雨打,又沐浴秋冬的寒風冷霜,每一節令都是度,如飲一杯杯雨露精華醞釀的酒。不覺到了霜天,仍醉眼迷離地,倒在冬天的門口。
楓葉還是多情種,在眾林百草間,她不止搶你的眼球,還會拽你的衣角,勾你的魂,叫你停下來與之對話。楓葉是用色彩說話的,自從面對楓林,我就意識到對話會很深遠,會有余味縈繞左右,或一直伴我去南方。讀那蟠虬扭曲的樹桿,滿樹的蒼勁感,葉的色層錯落溢染,如飄魂游蕩。當凝神看過去,視覺并不沖擊,只是委婉的韻。是看透了四季風雨,又閱歷霜雪,才這般淡定,這般獨立天地的氣度。
池塘里的寒冬是另一篇章。那里有荷,也在世代的輪回里,彰顯橫而不俗的個性。荷的出身較為慘淡,生存的根據地是誰挖了個大坑,還有污泥鋪底,偏讓她遇上了??刹还茉鯓与y堪,她都不在意,只管隨遇而安,猶如《紅樓夢》語:心安是家鄉。既是在污泥里,也能妥妥地安放此生,聚起同類們難以超越的定力和耐力。
此刻,曾經筆挺的荷桿,婷立大朵鮮花的荷,都無奈地耷拉下頭,披倒勾彎的腰肢,凄情枯骨,只留一池的殘,把嚴冬說到了底。
這是裝載回憶的現場。我在五月來過這里,一個人從喧嘩里出來一清影,不是在不在人間,而是靜虛的空間叢生多少念,怎樣調淡生命色,與心念一起,造訪這一池風雅。那時候萬物青春韶華,池塘邊有萬千條垂柳圍觀。柳條如古代仕女,腰肢在風中晃悠,一種風情經南風的輕柔搖曳,會復制千種風情,然后便是無限。那時候,池塘托舉著荷的魅力,是一館美展,陽光與風也商量好一起過來,同臺表達人間五月,最好的段落。五月的荷塘是醉客,小荷剛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后來,不知經歷多少個朝陽晚露的催促,荷終于出落水面,開花為蓮,挺出了絕代驚艷。
這時辰,蓮不再是池塘里的物語,她要把生命芳菲延伸到池外,到園外,然后升華為世人的隱喻,韻飄天外。她在無意間把人激活,把佛教的惠覺啟開,才有人贊當君子,喻為佛,百年禪意。
這池里有多少回憶,就有多少愁,那橫斜披折的殘枝,留在水里的傷,還有蓮的佛喻與惠愿,連同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標簽,都會被霜風帶走??芍^美好總易成過往,過往轉而成追憶。
季節有多少番輪回,待來年韶光返回,是否還是經年的你。
在北風里,我還遇一種花,在村外自賞生命的榮華。
這花生來自為異端,只懷戀幽靜的郊野,并不在園中爭艷。在臨河斜坡上,有不斷成長的鄧州園藝審美,標起異樣景觀,推出她的芳名,叫荻花。
荻花色不鮮,無媚氣,多荒野,像個勒圍裙披散發背竹簍的村女?;ㄊ菗渖⑸⒌乃霠?,像結籽的稻或谷,到后來醉翁之意不在籽,在揚起生命的旗,隨風搖曳。小鳥來覓食了,蹦跳在顫悠的枝干上,自由自在地與秋共舞。種荻花猶種小城風情,荻花叢中還標配一座古亭,荻花瘋長繞古亭,直通荒無人煙的遙遠,遠到叫人想起古時的驛站。還像梁祝十八相送時路遇的亭臺。如此多重美感,她仍不持秀色,只仿著荒灘蘆葦,任性瘋長。只要雨水充足,就是萬事如意。雨水不足,她也會成叢成片的齊刷刷的,在郊外作風作雨。原來,好物自愿置身大自然里,心靜,是不在乎季節變換氣候涼熱的。
我曾在深圳前海邊見過荻花,她配在現代樓廈旁,一邊是精致的都市極品,一邊是原初的天荒地老,弱弱的樣子與彪悍的城,形成鮮明對比。荻花來鄧落腳,就像江南的白鷺鳥棲落湍水,是吉祥的遠客,歸于吉祥的老家。我曾想,如果哪個導演想拍古代電影外境,我會建議來鄧選景。這里看似荻花開,其實是小城眼光與都市接軌時,推出的流行色。
走過這些村林河流與池塘,我發現我在老家的停留是如此美好,我還發現是如此深愛這座城,愛繁花萋草,到凋枝斷梗。愛她們不屈撓無怨悔的生命,無論季候怎樣變臉,都能物盡榮衰。哪怕遺漏在城市之外的非主流地帶,也要發出獨自的畫外音。
雖是在寒風天地,我的感知卻是暖的,暖著對老家一物一景的回味,也暖著與故土一年一度的別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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