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側耳聆聽,是窗外河塘里一只幼蛙的學叫聲。幼蛙的聲線明顯脫離了同類蛙聲的習慣嘶啞,導入耳膜內,變成了一種略帶稚嫩的破碎。
今年的青蛙明顯減少,往年這個季節,聒噪的蛙聲顯然增加了季節的靈動,與夏夜的燥熱匹配,沒完沒了,無休無止。
這只幼蛙應該是受了神秘的指令,陡然就加大了學叫頻率,然而孤掌難鳴,很快落寞激增,尖銳的聲線震顫變形,不一會兒幼蛙就停叫了。
而被吵醒的我,還沉浸在奇怪的破碎聲里,難以入眠,只好借著月光走上陽臺。陽臺的植物在月光下十分安詳,滴水觀音碩大的綠葉傾斜著,努力尋找月光的庇佑。這盆養了若干年的大葉植物,放在家里一直病懨懨的,經歷了無數次掙扎和反復,今年給了我最大的驚喜。反觀它起死回生的生長歷程,我驚奇地發現,它之所以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茂盛,僅僅是因為有了我的陪伴和呵護。
小時候,媽媽在狹小的院落里,安放了鐵絲攀繞的雞籠,散發著臭味的雞籠上面,月季和指甲花,需要湊得很近才可以聞到芬芳。我很少湊近它們,只有學校搞一些大型活動時,才會按照老師的要求,小心翼翼地將花兒搬到學校展覽。媽媽總是把打掃雞籠的活交給我,所以那些關在籠子里咯咯叫的雞和這些安靜的花兒,沒有帶給我半點好感。每次放學后,我將所有剩余的旺盛精力,都拋灑在小院以外的角落,故意滯留在學校跳皮筋、踢毽子,到書店看小人書,在街上漫無目的游蕩……
多年以后,路邊鮮艷的花朵透出的妖冶嬌媚,竟讓我萌生敵意,它們柔弱無骨嬌滴滴的樣子,跟在雞蛋里的雞屎味一樣令人生厭。我青春的桀驁,讓那些花花草草和一些株類植物,成為我捍衛孤獨和標榜自我的異類,從此決絕于草木的溫暖,并將其折疊于無聲的角落。
上下班的路上,因為地屬新開發區而顯得十分潔凈遼闊,新培育的植被品種繁多,每一朵花都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生長姿態,在風里搖曳,不媚不俗,淺淡地活著,盡管周圍幾乎沒有觀賞者。
來往的途中,數次駐足觀望,即是不下車,伸長脖子在那片葳蕤草叢里尋覓,居然變成了一種習慣,并慢慢發現,這種沉浸在闃然里的觀望,是多年不曾遇到過的欣喜。
滴水觀音綠油油的葉面上,脈絡葉莖邊沿細密的水滴聚攏,借著生冷的月色泛出蠟質的光亮。我在陽臺上的時光里,輕易就找到了與它們錯失的流年,我少不更事,被無知和莽撞擱淺,而它們卻在日復一日的昂揚姿態里,完成神圣而茁壯的生命信仰。
陽臺上的長春花很容易爆盆,此時艷麗的花朵與清冷的光輝,形成了巨大的色彩反差,它在月色里盛放出一片寂靜的灼熱,攜帶飛蛾撲火般的果敢,斑駁的暗影搖曳,對這些花兒來說,越鮮艷,對跌落深淵的精神救贖就越榮耀。
長春花是在去年下鄉的途中移栽的。當時是初秋,下著雨,天色灰暗,地面潮濕陰冷,旅途休息時,猛一低頭,就看到了一株從水泥臺階和磚地之間縫隙里冒出的不知名植物,妖嬈的傘形花朵,自顧自地開著。它所處的位置是一個臺階口,很多雙臟亂的腳在它周圍繁忙地踐踏,滴狀黑色污漬在明艷的花瓣上,孤苦無助。我僅僅是一時憐憫心興起,輕易地將它連根拔出,帶回了家。
我總以為,隨便移栽后的長春花活不了幾日,誰知它在陽臺上,竟然勇敢地度過了那個寒冷的冬天。來年的春日里,它悄無聲息地打著數十個粉色的花苞,一起活過來的還有朋友送的酢漿草。
這兩個普通的花草,徹底改變了我對它們長久以來的偏見,外形傲嬌,不堪一擊的脆弱,呈現地討好媚態……我從未溫柔善待過任何草木,而這次,草木不驕不躁、不溫不火的性格以及猛然升騰的光芒,讓母性的光輝毫無防備的柔軟綻放。
陽臺上開始種植了我想要的花草,盡管空間逼仄,但枝芽彼此交叉錯落,相映成趣,小小的陽臺終于有了綠色的生機。就像這棵月光里的大葉植物,它茁壯的生命力蘊藏著我與它之間心照不宣的契合和約定,經過耳鬢廝磨,互生好感。白天里輕柔的撫摸,休息的無聲滲透,以及它根部需要的瓊漿玉液,都在我們每一個細微的彼此碰觸中一氣呵成。溫暖的陽光,充足的水分,恰到好處的給予饋贈,讓我們曾經生冷的鏈條變得溫情無限。
月亮裹著縹緲的銀屑播撒,微風過處,綠蘿、紅掌和吊蘭等小型盆栽植物,沐浴在一片無邊安寧的月色里,自帶亮光,微微搖晃。
我們難以消化的黑暗,在草木蔥蘢的氣息里,終于轉換為亮麗的春色?,F實生活局促,路途布滿荊棘,在這個需要延伸和想象的世界里,重新布局已經成為必然,而幾朵不起眼的小花和幾片綠葉的弱小夢想,足以軟化人生舞臺上刀光劍影的銳利和寒氣。
一片片柔質綢緞般的花瓣,跳躍出生生不息的律動,月色欣慰輕撫,汁液從容地貫穿于每一段脈絡,飽滿的生命喧囂如約而至。
幼蛙又開始鳴叫了,我連同陽臺上的草木一起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