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來得迅捷,來得毫無征兆。
明明天晴如洗,忽地飄來一片云,起一陣南風,便落了。先是稀稀拉拉,有一滴沒一滴的,無聲無息,蠶豆般大,砸在頸上、臉上,不是刀劍,依然讓人生出銳疼之感。不過,并不妨礙游覽,就按著既定的路線往春風堂去,按著既定的節奏抻展歷史的冊頁。
公元1045年冬十一月,在“保守黨”的圍攻下,變法失敗后的范仲淹荷著一身“傷痕”,一路輕車簡從,冒著烈烈朔風、霏霏雨雪,伴著轔轔車聲、嘩嘩馬鈴顛簸而來。剛剛還是皇帝捧在手心的幸臣,轉瞬之間成了遷客,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怕是早已心志崩潰。然而這于從小就備受磨難的范仲淹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命途本就多舛,再多一舛又如何?“心在宋室,原無論廟堂江湖;功高天下,何必辨幸臣謫客”,只要能濟國安民,還管它什么風吹和雨打?
雖不能于全國推行改革之策,但完全可在鄧州實現強國富民之愿。于是,甫一踏上鄧州大地,范仲淹便拂去傷痛,微服行走民間,體察百姓疾苦,在充分掌握了第一手材料的基礎上,大刀闊斧行動起來。先是鼓勵工匠鑄冶鐵器,打造農具,為發展農業生產奠定堅實基礎;接著鑿井開渠,修整溝堰河壩,提供灌溉之利;在此基礎上,減賦省役,勸導百姓務農植桑……所有這些,只不過為著百姓有飯吃、有衣穿,然而人不是單靠吃米而活著,有了米吃,還得開化思想,啟迪其智。畢竟,一個沒有文明的國家,將永遠脫不掉“智障”的帽子;一個沒有靈魂的民族,將永遠充滿病態。深諳此理的范仲淹引領百姓豐衣足食的同時,大力修建花洲書院,教化百姓。而在所有建筑中,春風堂就像一枚閃光的徽章,別在花洲書院的頸項間,它是花洲書院的心,它是花洲書院的魂,設若沒有它,花洲書院也許就失了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正是在春風堂,范仲淹傳經布道,培育學子;正是在春風堂,范仲淹洋洋灑灑,寫下“千古鴻文”《岳陽樓記》。
正當我浮想聯翩時,雨窸窸窣窣,噼里啪啦起來,成了線,成了簾,成了幕,扯天扯地垂落。好在,我已進春風堂。要不然,真不知自己會狼狽成什么樣子。
雨不分點地敲打在春風堂的瓦片上,叮叮當當,啪啪嗒嗒,似有一張古琴在嘈嘈切切奏鳴。有飛流自屋頂箭樣不斷射下,嘩然墜地,匯成小河,重疊著,翻滾著,推擁著,呼呼嘯嘯,奔向五十來步之外的百花洲。
淡青色的霧靄裊裊而升,籠了春風堂的頂、楣、窗,春風堂像沉淀在一方幻夢里。煙雨中,一只不知來自何方的通體雪白的鴿停落窗臺,甩甩脖頸,抖抖腰身,待羽翼上的雨水紛灑凈盡,始歪了腦袋,以金雞獨立的姿勢,聆聽錚錚不絕的琴音,品咂朦朧迷離的幻夢。
人、鳥、雨,多么優雅與富有詩意啊!我不知道當年的先生是否也曾于雨日如癡如醉地鼓琴,但您一定是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琴的。因為,官家之外,您尚有另一重身份——文人——而文人是須臾不能離開琴的。而您本人,素愛彈琴,曾于琴中思古,向志于琴道的崔遵度請教“琴何為是”。
按節令計算,這該是夏至以來的第一場雨,它把夏的奔放、恣肆、灑脫與張狂表現得酣暢淋漓。經雨的洗禮,堂前的桂樹愈發青翠,綠得蓬勃而婆娑。竹呢,竿竿挺立如尺,剔透似玉。清冽、濃郁,桂香和著竹香,在空中游走著,灌入鼻翼,洇進肺腑,使全身每個毛孔都通透,恍然生出脫胎換骨之感。當然,要想真正脫胎換骨,靠這桂香和竹香是決然不行的,要靠先生“憂樂”精神的沃灌。只是可惜,如今,桂還在,竹還在,堂還在,唯有主人不在了,獨留下我,在無邊的夏雨中空空等待。
盡管心誠,盡管情癡,但終究等不到與一個時代偉人相晤的機會。只能坐于椅上,俯于桌案,遙想慶歷六年(1046年)九月十五這一天,接到好友滕子京千里寄書,先生如何鋪箋捉筆,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凝眉沉思,時而捻須微吟,時而仰天長嘯的情景。
嘩嘩嘩嘩,春風堂湮在一片嘩嘩里,花洲書院湮在一片嘩嘩里,整個世界湮在一片嘩嘩里。嘩嘩得叫人覺得這哪里是雨聲,分明是鼓給先生的經久不息的掌聲。嘩嘩聲里,先生“七里河畔帶月歸,百花洲上嘯生風”的勤政為民的身影愈加清晰,先生“展鴻鵠之志,濟萬世太平”的砥志青年才俊的聲音愈加清晰,先生任滿調離時“婦孺攔道告,使君不能舍”的鏡頭愈加清晰。
真想備一桌好酒好菜,把自己最虔敬的情敬上,只可惜先生早已駕鶴。雖有好酒,但缺少了您,酒亦寂寞,雨亦寂寞。“欲取醇酒奉,恨無知音賞”,寂寞的,還有我這人已半百而一無所成的落魄之人。
雨,不停歇地落著。整整一個下午,我都被這雨殷殷地挽留在春風堂里。挽留我的,除了雨,還有桂、竹、桌、椅,一切的一切,都在繾綣地留,留我在這里聽雨,聽水淋淋的音樂,聽先生那“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心聲。這正合我意,不能當面領受先生的教誨,能在您當年待過的地方多待上十分八分,體味體味您的氣息,亦不失為一件幸事。如果能從春夏呆到秋冬,從滿頭青絲呆到銀髯飄胸,那更是一種洪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