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麥熟了,親戚從鄉下帶來了新打的麥仁,當晚煮食,雖吃出了一點新鮮感,但卻沒能吃出記憶中童年時的那種麥香。我知道,這并非是麥香與昔日有異,而是味蕾被這些年的美味佳肴給寵壞了。
回想兒時,麥仁湯堪比今天的山珍海味,吃一頓麥仁湯,不亞于今天吃一頓大餐,因為那時的麥子非常珍貴。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年生產隊分小麥,平均每人29斤半,這是什么概念?就是說,即使全部磨成白面,也不足30斤,這在現在連作為點心零食也不夠,但當時白面只有在逢年過節或招待客人時才能打打牙祭,平時都是作為玉米面、紅薯面和豆面的添加劑或者說調和劑,想吃麥仁湯,那是極大的奢侈了。
據說,吃麥仁湯最初是源于一種保命的權宜之法。春季來臨,家里儲糧已罄,田間新麥未熟,青黃不接,“大麥未救饑,小麥漸擢芒”,“前望麥熟一月期,老稚相勸聊忍饑”,這些詩句就是這種狀況的真實寫照,農村稱此時為“荒春上”。窮苦人家吃糠咽菜,勉強捱至麥子灌漿之時,所有能裹腹之物已被吃盡,環顧四野,田間只有尚未成熟的小麥,饑餓難耐之下,有時只得用少許尚未完全成熟的麥粒熬制些稀湯,以保全性命。這無奈之食的麥仁湯,記載和見證了從前的苦難,承載了人類太多的情感,每每想起總讓人黯然傷情,扼腕嘆息。
而有一則故事不僅使人傷情,簡直令人心碎。故事說,漢光武帝劉秀早年遭王莽追殺,在鄧州城東二十五里處,饑腸轆轆的劉秀暈倒在村頭,被一善良的詹姓人家救起,詹家傾其家中僅有之麥為其做了一碗麥仁湯。后劉秀君臨天下,食遍世間美食后忽然想吃落難之時的麥仁湯,然御廚無論怎樣努力都做不出皇上想要的麥仁湯的味道。龍顏大怒,殺了御廚,傳詹家人進宮,但詹家四兄弟陸續入宮,也未能如皇帝之愿,接連被殺。最后詹家老太太面君,悲憤之余,幽幽地說道:“萬歲爺,肚饑好下麥仁湯啊!”一句話警醒夢中人,劉秀方知錯殺了好人。為超度亡靈冤魂,皇上下旨,從農歷八月十二日開始做道場法事七七四十九天,此間,老天為之動容,雨也下了七七四十九天。傳說中的這個村莊就是今鄧州市腰店鎮麥仁店村,至今這里還流傳著“入霑(詹)不入霑(詹),八月十二三”的農諺。
皇帝味覺的記憶有誤可以草菅人命,讓人不寒而栗,以至于每當提到麥仁,我腦海中總會同時出現劉秀、麥仁店、入霑等等風馬牛不相及的詞匯,也總讓我深深地體會到“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真諦。
作為普通人,我們對麥仁的味覺記憶有誤是不會釀成大禍的,我們更多的是對麥仁的那份情感。農人對麥仁的情感是最真摯的,試想,從種子下地到麥子收獲,需要漫長的八個月,這幾乎接近人類孕育生命的時間,這期間,農民們付出了多少的艱辛,寄托了多少的希望!
身為農民的兒子,我對麥仁是充滿感激之情的。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吃不飽是人們的集體記憶,尤其是我們一群十來歲的半大孩子,餓狼似的,從早到晚都在為吃而尋尋覓覓,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樹上結的,地里長的,只要我們力所能及,沒有不親口嘗食的。而在我們的食譜中,最簡單易得的還是地里長的,在野地里燒烤小麥、紅薯、玉米、黃豆,是我們的拿手好戲。不過,這要與生產隊的護青員周旋,是有風險的。有一次我們正在燒烤麥仁時被抓,不僅家長被扣了工分,我們還被學校點名批評。但這次吃的麥仁卻成了我一生中最香最難忘的食物,因為我忘不了母親在責罵我時流著疼愛的淚,更令我永志不忘的是,那位下放到我們學校的右派老師在我挨批后,送給我一本叫《高玉寶》的書,鼓勵我好好學習。從此,看書成了我最大的愛好,書籍陪伴我度過了半天上課半天勞動(名曰勤工儉學)的學生時代,且讀書習慣一直保持至今。因不良的偷食行為而收獲了良好的讀書習慣,因禍得福,這讓我對麥仁多了些除食欲之外的特殊感情。
如今,農村早已倉廩充盈,城市更是豐衣足食,人們過上了小康生活,但麥仁并沒有被遺忘,它與紅薯、紅薯葉、芝麻葉、野菜等,成了人們熱捧的綠色保健食品,這是人們在膩歪了大魚大肉后的自然回歸,也是老年人對過往歲月的一種懷念。
麥仁,是卑微而又偉大的,它曾在過去那困苦年代里救人于水火,又在今天這輝煌盛世中豐富著人們的生活,它是人類無私的朋友,對這樣的朋友,我們是不能忘記的,絕不應該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