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整整十年了,十年間,天人相隔,她來到我的夢里的機會漸漸稀少,昨夜在夢中祖孫又相見了。祖母和去世前一樣,一臉的慈祥,一臉的微笑,手腳仍是在不停地忙著手中的活計,兩只小腳不停地顛來顛去,一會打掃院子,一會喂雞子。
祖母是2010年九月二十八日去世的,那天陽光明媚,秋日的陽光曬在身上特別舒服,我正在上著課,父親派人騎摩托車來找我說家中有急事,我坐上車,不到一袋煙工夫就到家了。祖母是二次中風,飽經病痛的折磨,一半的身子尚能動彈,飯量也越來越小,我們幾個月前都有思想上的準備,沒想到我上班時還喊了“奶奶”,她還清醒地和我打了聲招呼。一眨眼,卻成了陰陽兩隔。
祖母的娘家是林扒街的林家,她生于1920年,上有一個哥哥叫林竹村,下有一個弟弟叫林東白,娘家在林扒老街,有兩間門面房,房門朝南,現在已賣給一馬姓人家。其父外號“信子”,其母因兒子是軍官,大家尊稱“官奶奶”。據說祖母十八歲嫁給爺爺,爺爺用一頂花轎娶回家。那時我大爺馬大炮在河口做生意發了財,家中正旺,有兩頭牲口,一座院子,在農村也算是大戶,祖母在林扒街也是大戶,這正如媒婆說的門當戶對。當然這對我來說都是傳說,我也沒有見證過。
我第一次見到祖母時,已八歲,從山東姥姥家回來(我在姥姥家生活八年),那時祖母已是60多歲的人了,身體很棒,腿腳利索,她干什么都是一個快字,祖母割麥子可以一大晌不直腰,兩腳錯開,身子弓成九十度,左手握麥,右手扇鐮,只聽見刺啦刺啦的聲音,麥子便在她的腳底下倒下一大片,在生產隊割麥子比賽中,如果她是榜眼,沒有哪個棒小伙敢稱“狀元”。祖母把獲獎得來的一塊白手巾頂在頭上,像陜西人似的,成了她為數不多的驕傲之一。祖母八十多歲仍然堅持上地勞動,割麥是她的拿手好戲。當然,祖母由于只追求速度不追求效率,也鬧出了不少笑話,我在祖母家吃飯,總是在面條子里找到新鮮的菜蟲子,一到這種情況,我就大鬧起來,躺在地上不吃飯,甚至打起滾來,祖母總是一邊好言相勸,一邊搓著手尷尬地站著。有時遇到父親在,總是少不了一頓“煎餅”吃,他脫下鞋底子就打,祖母這時像犯了大錯似的。
那年春節,給祖母拜年,我們叔伯姊妹八個,我的臉皮比較薄,對于磕頭很難為情,哥哥姐姐妹妹們都磕了頭,我就是不磕頭,父輩們對我不依不饒,說不磕頭就不給壓歲錢,我紅著臉,勾著頭就是不磕頭,祖母說小孩子家不磕算了心里有就行了。祖母您去世這十年,家人天南海北的,有的在深圳,有的在內蒙古,只有我在家里,每年逢年過節我給您老磕的頭最多了,也算是我對您老的補償,望祖母泉下有知。
祖母說過的很多話至今我還記得,一到收麥時節,祖母常說:見子不顧苗,收到家比什么都重要。祖母常勸我們吃飯不要火急火燎的,她常說燒嘴燙屁股。祖母常說人到世界上都有用,一個草芽頂一個露水珠,教育我們時,祖母說:有智吃智,無智吃力,人到世上都要吃碗飯,不是檁梁做一個椽子也行。
祖母中風后,身子動彈不得,我媳婦給她搓澡,她一只手就不停拍打,不讓幫,大概是不想讓我們看到她那雙丑陋、變了形的小腳,現在想來,可能是觸犯了她的“尊嚴”吧。
祖母啊,您還記得您的孫媳婦嗎,漏風的牙齒讓您樂得說不出話來?
祖母啊,您還記得您的重外孫女學著醫生的樣子,在您的手上拴一條繩子,另一頭掛著一只空瓶子的場景嗎?
祖母啊,您還記得您的重孫學您走路的樣子,在您的面前晃來晃去,把一個老太婆模仿得惟妙惟肖,全家人哄堂大笑的場景嗎?
今年三十,又去看望您和爺爺,我跪在地上祈禱:祖母啊,今年正好是您的一百歲,別再省吃儉用,逢年過節,您和爺爺多添置一點衣服,過小康日子吧。
我從地上爬起來,有兩片火紙跟隨了我很遠。難道是顯靈了,記得我就跟你們說過:想我了,就到我的夢里來。突然間悲從中來,兩行熱淚順流而下,撲簌簌地滾落下來,蘇軾的《江城子》映入我的腦海: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我的祖母啊,想我們了您就到我的夢里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