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干部們來做工作，什么樣的干部都見過。鄉親們說：“要不是搬遷，一輩子也見不了這么多的干部，甚至省里和中央的大干部也來了。除了干部，外國人、記者也見過，咱們上了報紙進了廣播。”

　　最常見的是縣里和鎮里的干部，他們包村包戶，經常到家里來，他們像是拉家常，他們的話像春風、像甘泉滋潤心田。話的背后，也能聽出強硬，知道是非搬不可了。有時候聽著聽著會莫名地焦躁、生氣，對干部們沒有好臉色：“說得那么好，你們怎么不搬呢?你們帶個頭吧，這不是昧良心嗎?虛偽不虛偽?”

　　干部們聽了也不生氣，還是和顏悅色，還是照常到家里來，還是像自家人一樣。于是就知道先前是不應該發火的，他們是帶著工作和任務來的，都是鄉里鄉親的，他們其實也不想讓你搬到別處去。做不好工作，他們對領導沒法交代，領導又對上面的領導沒法交代，一級一級地匯報上去，就是對整個工程沒法交代。

　　方進和理解鄉親們的心情，鄉親們發火生氣，哪怕是打起來他都理解。他們大多數是年輕人，血氣方剛，聰明靈活，經歷少，哪知道以前的事啊。五十年前，第一次搬遷到青海，一聲令下，說搬就搬，沒有人說三道四。大家都知道這是響應毛主席號召，一九五三年新中國剛剛建立，就提出要南水北調，把南方的水引到北京去，可這么多年過去了，毛主席還沒喝上丹江水，大家都急著呢。到青海去，那里人少，既為南水北調騰出了地方，也是支邊，為建設大青海貢獻力量。這是給國家做雙重貢獻呢，于是，千里迢迢，風餐露宿，就來到了青?？嗪?。還有就是向湖北移民，也是不容分說，說搬就搬了，同樣是向著一個遙遠的毫不知曉的地方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昨天接到通知，移民新村要破土動工，他們幾個代表要到工地去，像照看和監護自家建房一樣，把全部的新房都建起來。這一次去的時間長，因此要準備的東西也多，衣服、鞋襪、洗洗刷刷的東西都要帶上，當然，有的東西到那里可以買的。

　　家里總有人來,方虎便有些煩：“放心吧，到了那里，我們保證隨時擦亮眼睛，死守在工地上，哪怕不吃不喝，也要把工程看管好，讓大家住上放心房。”

　　他看著大家，各人的表情盡管不一樣，但他知道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對新房多么地渴望，多么希望新房建得好好的，能享受新房帶來的幸福啊!自從家鄉被確定為搬遷區之后，就不再批準建新房了，大家都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大都土木結構，低矮、狹窄、破舊，有的房子實際上已經住不成了，卻修修補補仍在住著，年輕人只好在外面買房或建房了。因為是搬遷區，上面也不在這里進行各種各樣的投入，一切都是老樣子，與別處的差距越來越大。漸漸地，年輕一代的家鄉觀念也淡了：“天大地大，哪兒都是家。”“貧窮和落后不是家，哪兒美哪兒才是家。”“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你聽聽，說的都是啥話?年輕人哪，真是越來越不像話，怎么能忘了老家啊，這里可是埋著老祖宗骨頭的地方，難道你們要忘本嗎?

　　支部書記方孝全也常常被鄉親們圍著，他家里也總有人進進出出。鄉親們在他這里，也問了好多他們擔憂的問題。鄉親們說：“要把移民新村建成現代化的小城鎮，要咱們提前三十年過上現代化生活，這是真的嗎?不是在忽悠人吧?”方孝全說：“這是國家投資給咱建新房，有啥不放心的?不相信別人，還不相信國家嗎?”鄉親們說：“理兒是這個理兒，可心里總是不踏實，你說咱真的能住上那么好的新房?”方孝全說：“移民新村的設計圖大家都看了?”鄉親們說：“看是看了，起初看不懂，一家人圍著看，邊看邊琢磨，看著看著就看明白了?？茨菆D，真的是尊重咱的意見，能按咱想的來嗎?”方孝全說：“不光按咱想的來，也有很多先進的現代化的東西呢，這叫土洋結合，新舊結合，還有啥結合來著?想不起來了，反正就是好吧。大家盡管放心，國家一定會說到辦到，圖上有的，地上肯定一件都不會少!”鄉親們說：“這是在給咱自己建新房，一定要小心，不能馬虎。”方孝全說：“這話還用說嗎?有我們移民代表，就一定不會辜負大家的。”鄉親們說：“我們當然相信國家了，國家肯定是想把咱們安置好，讓人人都滿意，可新房總得讓工程隊來建吧?你沒聽說，現在有的人可黑了，沒準就有人要偷工減料，自己發一筆橫財呢!”方孝全說：“國家有的是辦法，各級政府肯定和咱一條心，該放的心咱還是放下吧。”

　　明天就要去工地了，這一回出門，不像看點和滾地，是去監管給自己建新房，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回來的事，要做長久打算。當然，中間可以換代表，但方進和不想讓人換下來，他想既然鄉親們相信自己，自己就應該把代表干到底，這才是真正對鄉親們負責。(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