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雨夜伸手不見五指,深沉靜謐、陰森恐怖的連狗都不敢叫上一聲,農人們就是寧愿損失幾株苞谷穗棒也不肯輕易出門巡邏游弋;雖然如此,留守炕煙樓前的人仍是緊張得臉色發白,嘴唇控制不住的哆嗦著。不過頓飯工夫,幾條黑影復又從夜雨中竄了回來,人人都是渾身精濕,嘴臉烏青,懷中抱著、腋下夾著三株兩株棒槌般的苞谷穗棒;留守的人并不說話,只管七手八腳的上前接了苞谷穗棒,也不及剝皮,或用捅煤灰用的鐵燒火棍插了放在煤火上烤,或直接埋進炕道下的煤燼內,依靠煤燼的余熱將其蒸熟??菊羝陂g,人人皆雙目炯炯,喉間不停的咕咚咕咚的咽著口水。終于,放在煤火上烤的苞谷穗青皮燎盡,露出了金燦燦黃澄澄的苞谷籽粒,而埋進煤燼中的苞谷穗大約也該熟了,一股郁香悠悠飄出。娃子頭一聲令下,大家奮力動手,把鐵燒火棍上的苞谷穗拔下來,把煤燼中的苞谷穗扒出來;——啊呀,那個清香味,那個芬芳味,那個焦煳味,真是尚未到口,便已令人垂涎三尺了。
這些烤熟蒸熟的苞谷穗有兩種吃法:如果籽粒還嫩,那就雙手捧住苞谷穗棒的兩端,孫猴子偷吃蟠桃一般牙齒對著籽粒大口啃咬,先啃梢,再啃尾,最后啃中間,大口咀嚼,快速吞咽,任憑燙得滿嘴起泡也決不肯緩上一緩,直吃得兩個嘴角滿是苞谷籽粒的白液;如果籽粒已經變硬,那就一手忍著灼熱攥住苞谷穗棒,一手將籽粒一行一行的快速扣下來,看看扣夠一把了,便迫不及待的捂進嘴里,快速咀嚼著,囫圇吞咽著。吞嚼完畢,又把剝下的苞谷皮、失去籽粒的苞谷圪垱統統丟進火爐內燃燒凈盡,消滅贓證,防著第二天主人追來鬧事(炕煙樓的主人因也分得了一杯羹,自然是不會泄密的);一切處理完畢,大家呼哨一聲,作鳥獸散。
第二日的清晨,這伙孩童中的一個酣夢醒來,老覺牙齒的某個部位極不舒服,翹了小拇指甲進嘴一剔,原來作祟的卻是一片苞谷籽粒的碎屑。孩童鄭重的想了想后,將碎屑依舊填進嘴里并輕咀慢嚼著,——哎呀,余味猶存啊,芳香縈頰啊!孩童便后悔昨夜吃得太快,竟忘了細細品味……
盡管土地承包了,糧食增產了,然而在那樣的年代,農民節儉持家、勤苦度日的本性決定了哪怕是經濟最為寬裕的家戶,也決不會豪闊到要吃宵夜的地步,何況農村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宵夜”一詞存在。“半樁,飯倉”,半大的孩童們吃飯多,消化也快,所以總是覺得饑腸轆轆,仿佛有頭牛也能一口吞進肚里,尤為不能忍受的是,大人們常以夜間不需干活為由,晚飯便老是稀湯寡水,半點干貨也沒有;孩童們就總想著在正餐之外,再自己尋些食吃,于是就有了前面的一幕。他們雨夜里偷吃苞谷穗的經歷,浪漫一點的說,大約便相當于今天城里人吃“宵夜”吧?……
“偷”,畢竟是趁人不備時竊走東西,帶著些冒險和僥幸的意味,倘被捉住,幾個耳光一頓飽揍,甚至又被繩捆索綁、押著滿村示眾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孩童們的經驗教訓是:這事不能多干,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作為父母,在這苞谷孕穗上漿時期,偶爾心血來潮,也會光明正大的給孩子們嘗一次鮮,——當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消除他們那點蠢蠢欲動的雨夜做賊的心思。這嘗鮮的辦法是:做父親的從自家地里掰回幾株苞谷穗棒,做母親的將這些穗棒剝皮留籽,或者放在擂臼內確得半碎,或者鋪在石碾上碾得半碎,更多時候為了省事,干脆僅僅剝去外皮,而將苞谷穗棒在礤子上礤下籽粒,然后下進開水鍋里煮熟,一碗一碗的盛放桌上。這種飯食俗稱“苞谷仁湯”,繚繞的白汽中,清亮的湯水下,瓷白的碗底間,煮得嫩黃稀爛的苞谷籽粒片片可見,真是既芳香撲鼻又清鮮誘人哪。這“苞谷仁湯”一年里難得喝上三回兩回,孩童們自外面回來,鼻孔一抽:咦,什么吃的這么好聞?待看清是“苞谷仁湯”時,立刻啊嗚一聲低叫,奮不顧身的撲了上去……
這樣的吃法只能限于嘗鮮,因為苞谷籽粒還沒有完全成熟,對于一貫講求實際的農民來說有些太過浪費糧食。當然貪嘴的豬們是不會這樣想的。一望無垠青碧奪目的苞谷棵間,一頭跳出圈墻的生豬踅踅摸摸的溜了進來,準備大快朵頤了。豬們偷吃起苞谷穗棒來,那可真叫輕車熟路:兩條前腿騎跨著苞谷棵子,將苞谷棵子壓得半彎了腰,估量嘴巴夠得著了,這才一口就把苞谷穗棒咬斷下來,然后放過苞谷棵子,開始狼吞虎咽,開始生吞猛噬了。這種吃法很傷苞谷(豬的主人和苞谷地塊的主人往往并非一家,矛盾即由此而始),因此最為農民所恨,于是“虎子蛋”便又被派上了用場。這“虎子蛋”就掛在苞谷穗棒梢頭的纓須間,豬壓倒苞谷棵子,剛一張口去咬苞谷穗棒,不想“轟”的一響,登時重則當場喪身殞命,骨肉被人分而食之,輕則豁牙裂嘴,破相毀容,從此既無顏相見同類又無膽涉足苞谷地塊了。還有獾子。獾子常于夜間出洞偷吃青嫩的苞谷穗棒,且又行蹤詭秘,不易為人察獲,于是看青的人便扛著獵槍逡巡地里,聽到哪里有了異動,就“轟”的朝天放響一槍,借以將獾子嚇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