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疫情反復,開學時間成為未知。我和先生在家等待著開學的通知,總結近段的生活,總結走過的過往。
七月初,一放暑假,我和孩子就乘坐通往廣州的列車去探望先生。于是,這個夏天成為我人生中第一次去外地度過的夏天。夏天,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個充滿童話味道的季節,草野間、雨水里,處處充滿生機。
廣州的夏天與老家不同,沒有蛙叫和蟬鳴,城市的發展免不了拆遷與興建,新的故事每天都在這片熱土上演。陌生的感覺讓我懷念故鄉,懷念我們家的老房子,吱吱呀呀響的單扇門,土坯院墻上美味的仙人掌,果實累累的棗樹,想念洋灰板上喝湯吃饃蘸蒜汁的晚飯。我時常思索,小時候不懂欣賞的奶奶,穿著的大襟布衣應該很美;和表姐去池塘洗澡,我們把淤泥糊在彼此的臉上,打打鬧鬧很開心;與孩子一起做暑假作業,因為“分工合作”,我們完成得很好。最懷念的是奶奶住過的老房子,雖然陰暗潮濕,但在小腳奶奶慢悠悠紡線的時光里,童年的確很幸福。
小時候,停電是常有的事兒。夏天,和奶奶睡在院子里,奶奶搖著扇子給我們講牛郎織女的故事。記憶中,七月七的夜晚,總會下雨,讓我對奶奶講的牛郎織女故事深信不疑,總感覺有些凄美,有一次聽著聽著,突然就哭起來。奶奶安慰我,七月七的時候,在葡萄架下放一盆水,晚上就可以看到牛郎織女相會啦。于是,就會傻傻地在葡萄架下等一夜,到天明也沒有看見。原來,奶奶講的故事只是民間傳說。
盡管如此,奶奶對我的愛從未缺失。夏天的夜晚,奶奶搖著扇子唱著歌謠,讓我感受不到蚊蟲叮咬;下雪的冬天,在火爐邊,奶奶烤紅薯的美味,又讓我忘記了濕透的棉靴里雙腳的寒冷。去外地讀書之后,奶奶總會在周五的下午跟媽媽嘮叨:今天娃兒們不就回來了?我從奶奶那里聽到的河南民俗,讓我在閱讀《鄉土中國》時,能迅速捕捉到生動有效的信息,并與之產生共鳴。
奶奶在世的某一天,學校過周末回家,還沒有走進院子,就聽見奶奶的聲音,這個世界上我聽起來最有安全感的聲音:“剛五月,這幫猴娃子們就開始偷咱們的棗了。”她當時已經開始糊涂了——已經九月了。我問她,你知道我是誰嗎?她斜了我一眼:“那我當然知道,星星啊。”奶奶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叫我“星星”的人。每次回家,都會問她好幾遍,我是誰,我的生日是什么時候?她那時候連最愛吃的零食都認不出了,可仍然知道我是誰,仍然清晰記得我的生日。這情景,我每每想起,潸然淚下。
有人告訴我,你奶奶可不是個能人,只要別人夸贊幾句,她就會把辛辛苦苦做的千層鞋底啦,紡的棉線啦,做的酵子啦不求回報送給別人。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嫌棄奶奶不夠精明。工作以后,我才知道奶奶才是真正有智慧的人,她內心富足,不計得失,在世的每一天,都是實實在在的每一天,是安于當下的每一天。每當我在變化的環境中迷茫時,似乎總有奶奶的聲音在告訴我,沉下心來扎根自修才是唯一的路。這些年,不知何時起,生活開始生動起來,或許是得益于我心無旁騖做著該做的事兒吧。如果不知變化,感受不到變化,眼前的世界會是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物料堆砌。如果不知變化過程,不知變化之難得珍貴,便不會被感知到的生生不息變化所打動。世間萬物環環相扣,相互轉化,陰陽消長,所有訊息傳遞如斯。
奶奶八十九歲時,走得自然而安詳,如今已經離開我們11年了。此刻,透過書房的小窗,我看到天色已晚。仿佛又聽到小時候每次出門,她顫抖的聲音:“星星,路上走快點嗷,別摸黑。”說話語氣與嚇唬我天一黑就會有狼外婆一個調兒。我突然想起,已經很久沒人跟我說過天黑了,要早點回家。
奶奶的陪伴,讓我身上有了雖然不夠精明,卻能沉下扎根成長的基因,未盡之事太多,活這一世,理應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