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咕——”布谷鳥婉轉的啼鳴,催熟了田野的麥穗。極目遠眺,目之所至,到處金黃一片,夏風拂過,麥浪滾滾,似金色的海洋涌向蔚藍的天際。望著這希望的田園,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又回到小時候的舊時光。
時光總是從前慢。麥穗黃的時候,是莊戶人最為企盼的時候,預示著一年中最難熬的“荒春”即將過去。提起“荒春”,對于上了歲數的人來說,記憶里盡是辛酸。種種原因,在農村每到青黃不接時,不少家庭往往出現斷炊的困境,不得不挖野菜充饑,甚至等不到麥熟,便揪幾束放在火上烤著吃,或是搓了籽粒兒煮著吃。餓是那時候多么深刻的感觸!
我是70后,也經歷過缺吃少穿的時光。不過有母親的精打細算,勤儉持家,我家的日子還相對過得去。粗糧不足,野菜充數,灰灰菜、薺薺菜、馬齒莧等,只要能吃的野菜,一概不拒;蒸洋槐花和榆錢兒,是記憶里最好的美食;豌豆和蠶豆,粥飯味道鮮;玉米餅和窩窩頭,只要牙結實;偶爾出現在飯桌上的炒蘑菇和地曲蓮,簡直就是山珍海味了,經過母親的巧手,這些都成了美味的佳肴,讓人食欲大增。母親做的好茶飯,雖談不上精致,但卻是我記憶中舌尖上的故鄉味道。
那時候,能吃頓肉,吃個白饃饃,簡直就是奢侈。不過到了八十年代初,土地聯產承包到戶之后,這種吃不飽的狀況得以慢慢改變。
割麥離不開農具,為夏收服務的各種物資交流會陸續開展。老家北面四五里地的辛集,地處湍河岸邊,有個小滿會,非常熱鬧。那時的會,是真正的會,會上除了像叉把掃帚?;\嘴、鐮刀簸箕背籠頭等這些主角外,還有草帽、涼鞋、葦席等過夏所需的生活用品。當然,更精彩的要數看大戲了,“咚鏘——咚鏘——”隨著一陣由緩漸急的鑼鼓聲,各色人等粉墨登場,咿咿呀呀唱個不停。觀眾熱情高漲,人山人海,把戲臺圍得密不透風。后面看不到的,則踮著腳,脖頸伸得像長頸鹿,還有趴在墻頭的,騎在樹椏上的,足見戲曲的莫大魅力,癡迷者眾。不過,小孩子卻不在于看戲,花花綠綠的,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是花喜團(米花球)和小糖人的誘惑。
農具到位,大蒜起罷的場地上,打麥場也被老牛碾得溜光,萬事俱備,只等時令一到,磨鐮霍霍,割麥堆垛。
“芒種前后麥上場,男女老少晝夜忙”。清早天不亮,父親就開始起床忙碌了,喂完了牛,昏暗的煤油燈下,父親佝僂著背,雙手用力地摁著鐮刀,在磨鐮石上來回一遍遍地磨,燈光一閃一閃的,映著他古銅色的臉。準備就緒,父親才把我們從酣睡中喚醒,隨便洗了把臉,拿起父親磨好的鐮刀,睡眼惺忪地趕到自家麥地,趁著早晨涼爽,搶收搶種,不用提醒,家家都是搶著干。為了趕活,也有人家起得更早的,不過,也因此鬧出一些烏龍來,因起得早糊里糊涂看錯了地塊,有不少人誤割了別人家的麥子。
大大的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上跳出來,紅彤彤的,金光四射,村邊傳來母親喊吃飯的聲音,終于盼到開飯了。早飯簡單而開胃,一個柔軟的油卷兒,一碗面疙瘩,一盤咸鴨蛋,一盆溢著小磨油香氣的涼拌黃瓜,吃得津津有味。
吃過飯便匆忙趕到田里去,田野間,只聽得鐮刀刷刷作響,麥子像嬰兒般被人們從田里輕輕抱起,又輕輕放下,小心呵護。那一顆顆沉甸甸的麥穗,猶如袁隆平院士的夢——禾下乘涼夢,這夢,也是咱老百姓的夢。麥場夏點兵,曠野萬頭攢動,人們似乎忘記了酷熱,埋頭苦干,汗濕衣衫,偌大的村莊找不到一個閑人來,只有天上的幾片云朵在那兒晃來晃去,逍遙自在。
餓了,啃幾口饅頭;渴了,來一碗黃酒。鄉道上偶爾傳來賣冰棒的叫賣聲,那可真是爽得不能再爽了。
麥子拉回來,垛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遠遠望去,蔚為壯觀。人們暗地里較著勁,看看誰家的麥垛堆得高大。這里,更是孩子們的樂園,月亮掛上了樹梢,忙碌了一天的大人們,盤坐在涼席上嘮嗑。小孩子們則早早地聚集到麥場上,圍著麥垛轉圈圈,玩游戲,熱鬧的打麥場上,到處洋溢著孩子的歡笑聲。玩累了,小家伙們便一窩蜂地鉆到大人中間,纏著大人講故事。月亮圓圓的,風輕輕的,鼾聲此起彼伏。
割麥、堆垛、打麥、揚場、曬麥、交公糧,要持續月余時間,可見莊稼人有多辛苦,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如今,又到麥穗黃熟時節,隨著收割機的登場,徹底改變了農村原有的收割耕種方式,那種刀耕火種的時代,已經成為歷史。莊戶人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割麥了,再也不用排著長長的隊,頂著烈日暴曬交公糧了,還享受到了糧食補貼、養老金等多項惠民政策。但辛苦了一輩子的父母,永遠離開了我們,長眠在他們經年累月勞作過的土地上。唯有幾張銹跡斑斑的鐮刀,一個彎曲開裂的牛梭子,落寞凌亂地躺在老家殘破的屋角,在無聲地訴說著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