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收罷秋,大地就一下子平展、遼闊,天圓地方了。遠遠近近的,總有些霧靄纏繞、升騰,把人籠罩起來,這就是仙境了??赊r人們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仙境只會在天上,地上是沒有的,地上只有厚實的土地和一季一季的勞作。
那些霧靄是什么?那是大地的鼾聲,告訴人們大地已經緩過勁了,趕緊把種子撒向懷抱吧,她要再做母親了。于是,農人們又忙碌起來,點點滴滴的人和地攪在一起,分不清人和地,地和人了。
這是往年的情況了,今年有些不同的是,別的地塊都收拾得干凈了,村南的那一塊地還是老樣子,秸稈或站或倒,枝枝杈杈。多少天過去了,見不到什么人到這里來,這里沉寂無聲,霧靄也特別濃重。
四叔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到這里來,他挪動著步子,一晃一晃地走著,好像是閑來沒事,隨便溜達,沒有方向,沒有目標,他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的,“隨便走走哩。”他也是這樣回答人家的,可是,好多次都是這樣,走著走著,他就走到這里了。這里有他二畝三分地,現在已經不能這樣說了,這塊地幾天前還是他的,當他把地里的秋莊稼拉出去后,地就不再是他的了。
這塊地都給移民了。他繞著地慢慢轉悠,不知道轉了多長時間,就又來到了自己曾經的地邊,一步步走到了地里,就來來回回地走,步子不緊不慢,就好像是在丈量土地。擔心一次不準確,就重復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屁股坐下來,取出煙,靜靜地吸著,煙灰撲嗒撲嗒地落在地上。
四叔的地里如今沒有留下一根秋莊稼。地里種的是玉米,不久前,四叔和四嬸來到這里,掰玉米掰、割秸稈,運回了家。四叔和四嬸雖然年紀都不小了,可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兒。都怪那王八羔子驢娃,他從地邊路過,就站下來,說:“四叔,把地拾掇得這么干凈,是不給移民們留一點見面禮嗎?”四叔當下就失去了銳氣,兩條腿軟軟的直打顫,動作越來越慢。四嬸就瞪他,罵他磨蹭??伤€是老樣子,快不起來。當最后一根玉米稈裝上車,二畝三分地里光溜溜的什么都沒有時,他的心就徹底沉了下去,如同這地一樣空落落的。這多像是搬家呀,搬出了家,這里就成人家的了,他不想走,就對四嬸說:“你先回去吧,我抽支煙。”四嬸看了看車廂:“你一個人行?”“行,你走吧。”四嬸就一個人走了。四嬸回家做好了飯,等到天黑透了,仍不見四叔回來,就心急火燎地跑到地里,一看,四叔黑咕隆咚地還坐在地頭呢,就罵:“你死在這里了??!”
這會兒,四叔又來到地里,四叔在想,村子有多少年,地就有多少年哩!一輩輩地走過來,有多少人在地里勞作過,地里又有多少先人的骨殖呢。自己也是一輩子了,對這里哪一點不熟悉呢,自己把它們平整如鏡,如粉如沙。這里的每一處都有著自己的體溫,自己的汗水。
說走就走了,說沒有就沒有了。
說起來移民也不容易,支援國家工程建設,他們把家鄉貢獻出來。雖然有的住在山區,條件不如這里,可故土難離,不是萬不得已,也是不愿離家的。這一點,四叔懂。
在和移民的接觸中,有一句話老是在四叔嗓子眼打轉,可始終沒說出來,他不愿意說,也知道人家未必愿意聽,但是他在為他們祝福,他想他們一定會感到幸福的,只是時間還沒到。
夜幕降下來,霧藹隱進夜幕,夜幕便愈發的厚重。四叔仍坐在地里,久久地一動不動,好像是天地間的一塊頑石。深秋了,田野里的風他一點都不感覺冷,相反,他感覺地在涌動,甚至是沸騰、蒸騰,一陣溫熱的地氣沖出地層,溫暖著他,使他感到自己是坐在厚厚的棉被上,而地下正燒著滾燙的炕。
四叔的眼淚流了出來,他知道這是地在愛護他,怕他受涼。什么都是有感情的,更何況是耕種了一輩子的地呢。
夜色更濃的時候,四叔站起來,捂了捂屁股上的土:該回家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