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暮色蒼茫時,三三兩兩的莊稼人,從四面八方匯聚到社區的中心廣場。二姐也不例外,放下飯碗,換了繡花軟布鞋,就匆匆地趕去,就像學生聽到預備鈴響時那么慌張。
果然,在家門口就聽到舞曲鼓點咚咚咚地響。圓形廣場周圍的高桿路燈亮著雪白的光,照著舞動的男男女女,拉桿行李箱式的音響,悠揚的舞曲越過爆裂成花骨朵似的芝麻蒴,還有隆起道道碧痕的紅薯埂,飄散在遠處黑色的曠野里,回響在小樓雪白的壁壘間,悅心又激昂。
二姐加入舞步舒緩的大媽行列里,很快進入狀態。六十歲的她一直排斥新生事物,半年時間,緊身的舞裙穿上了,臉上放著光亮,腳步也輕盈了。原來,她堅持每晚七點到九點去跳廣場舞。
這邊舞動的年輕人居多,愛美的女人們脫去白天汗濕的長袖長褲,換上超短裙,緊身裝,勾勒出一個個苗條的身影。隨著激越的舞拍,潮水一樣邁前兩步,后退三步,旋一個優美的圓。整齊劃一的舞步,飛揚的黑色裙擺,雪白勻稱的小腿,體態豐腴的二姐,雖沒有婀娜的身材,卻有嫻熟的舞步,滿臉的喜氣,舞出最好的姿態,展示在年輕人面前。
在她們中間,有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士,雪白的短袖,微黑的皮膚,筆挺的藏青色西褲,他在引領著舞步的節拍波動,當他雙臂隨舞曲高高舉起時,把陽剛之美和陰柔之韻譜寫成舞動的魂。
二姐說,這男士是附近電子廠的老板,他幾乎每晚都要來跳廣場舞,緊隨他身后的是一位滿頭白發的大叔,雖然舞步、動作僵硬,但在很努力地認真學習如何踩上鼓點。他旁邊是個駝背的黑娃,是個放羊的,黑娃凌亂的腳步,變形的軀體,擺動的大褲衩,很是滑稽,但黑娃卻陶醉在舞蹈中。
人,就要活出自己的精彩,舞動自己的人生。
看著舞動的人群,讓我想到幾十年前的夏夜。吃罷晚飯的鄉村,點點昏黃的燈影下,晃動著男女老少的身影。男人們圍成一圈,光著膀子,吆三喝五打牌侃大山;女人們扎成一堆,大臉盤扯動的嘴巴,像寬大的吊背汗衫一樣松垮,大嗓門高腔調嘎嘎叫:王家媳婦灶火的灰半尺厚脖子常年不洗像車軸;老趙家閨女柳眉杏眼走路扭成十八彎風流坯子多情種;老巫婆摘了錢二家的老南瓜埋到摘綠豆的筐里被當場逮住;李寡婦在村外老井汲水和張大牛拉扯了好一陣子······長嘴媳婦婆娘腔,串罷村東串村西。村東咂嘴婆娘還在交頭接耳品頭論足,村西罵街罵娘罵祖宗八代傳閑話的賤女人,這邊戰事未停,那邊兩個女人扭成一團,嚎叫著拽住頭發捺倒在地。
在那個食物剛能果腹的貧困年代,人們把大量的空閑時間消磨到關注別人的丑聞,尤其喜愛嘲諷自己最熟識的人。
中國的群眾,永遠是戲劇的看客。魯迅先生早就看到國人靈魂的貧瘠。其實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只有生機蓬勃的土壤才能催放美麗的花朵。當改革的春風吹遍祖國大江南北,春潮涌動,萬象更新:春天的故事,展開了百年的新畫卷;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邁開了氣壯山河的新步伐。南方改革的城市吸納大批閑散的農民工,他們在流水線上作業,在建筑工地上揮汗,把鄉村人的吃苦耐勞發揮到極限,既推動了城市崛起,又把土地上滋生的倔強融入城市的魂魄。他們不僅鼓起了錢袋子,而且也接受了精神洗禮,把躍動的時代氣息傳遞給家鄉,帶動一批批時代開拓者,為建設文明新農村,做出巨大的貢獻。你看,一幢幢風格各異的小樓拔地而起,污水橫流的排水溝沒了蹤影,戶戶門前,總有幾盆綠植在艷陽下讓人流連忘返。
依依不舍中,我離開鄉音繚繞的故鄉。夕陽的余暉醉紅了屋門前一叢叢美人蕉,騎著車行駛在河堤筆直的水泥路上,微風拂面,天寬地闊,令人心曠神怡。在渠溝半坡處,二嬸放養的幾只山羊,在悠閑地啃著青草。一株垂柳的枝丫上,掛著一個棗紅色盒式唱戲機,正播放著舒緩的輕音樂,高亢的健身氣功口訣,隨著男播音磁性的聲音,飄向無垠的原野:展肩擴胸,藏頭縮頸,兩掌收回,落腳下背,打腕,開弓······精神矍鑠的二嬸左右開弓似射雕,屈膝如猿溪澗跳,一招一式是那么認真,一身飄逸的鴿灰色衣褲,在夕陽里披上醉人的霞光,連同白色的羊群,蔥綠色草甸,還有那隨風舞動的柳條兒,都讓人賞心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