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炊煙,是那一囪在村頭繚繞的裊裊炊煙;鄉愁,是香火,是那一縷在宗廟彌漫的一縷輕煙;鄉愁,是人煙,是那在鄉間生生不息血脈傳承的人煙。
——題記
秦嶺山脈自西向東下坡狀綿延千百公里,成為黃河長江流域的分水嶺,把中國南北分開。站在老界嶺的制高點上南眺,一道道山梁丘陵,構筑成丹江北岸鄰水環山的地理樣貌。
江邊有一個住著幾十戶人家的村莊,晨幔炊煙與丹江水霧互融交織,纏繞到屋頂樹梢,再爬升到山梁,絲絲縷縷繚繞朦朦朧朧。
村里有一棵冠若傘蓋的大柳樹,鄰江而立,根深葉茂,兩個成年人都摟抱不住。柳樹中間空成偌大的洞穴,孩子們可以在里面玩耍。柳樹雖然空了樹心,外圍卻青皮嫩枝,長勢茁壯,春夏期間,冠大蔭闊,新柳條在春雨里竄生,在春風中蕩漾。
說起柳樹的歷史,有人說樹比村老,也有人說村比樹老。柳葉她爹托著長長的旱煙袋,聲音大話也權威:“知道為啥咱這村子叫柳村嗎?因為樹是柳家祖先在此落地生根時栽下的!”他一只手掂著長桿子旱煙袋,一只手上拖著一根苞谷胡子擰成的蛇樣的煙火繩,“村子之所以叫柳村,是因為俺老柳家來了人、開了地,也栽了樹,人先樹后,村樹伴生,知道了吧?”他說著話,把旱煙袋鍋往柳樹上磕了磕。
柳葉爹像他的先輩們一樣編得一手好柳編,他“編掐”的小動物活靈活現,螞蚱、蜻蜓、青蛙、魚蝦,無不栩栩如生,鳥籠、饃篩、箔籮、柳筐,大小疏密花樣繁多。耳濡目染,女兒柳葉也深得其中奧妙,青出于藍勝于藍,柳編技藝超過了父親。
年前,樹洞里面住進了一窩葫蘆蜂,大得像蜻蜓。有人說滅了它,但修善的柳葉爹說,它們好不容易找到個地方繁衍生息,招惹它們干啥!他說,人與馬蜂應該互不相擾。
入冬,柳葉爹采收完柳條,一如既往蹲在柳樹下做柳編,累了,就用柔韌度極好的細柳條從煙袋桿里捅點黑乎乎的煙油,涂在柳編的某個凹陷處,鼻子湊近聞一聞,那種悠悠細散的煙香氣,帶給他獨有的享受,舌尖舔一舔,像老牛反芻一樣在嘴里咀嚼,他品磨出一種苦辣辣的味道兒;便會長長嘆口氣,悲傷著他的心事。然后再把那帶著如同他商標的煙油味兒的柳編,一樣樣送給各家。送完柳編,就靠著柳樹抽旱煙想心事兒。
他聽爺爺說,柳家祖先堂兄弟八人,跟著李闖王打天下,從商洛自西向東進入一個叫九重關的地方,八兄弟只剩一個。李闖王說,柳八,我對不起你們柳家,你拿著這些錢,在這附近找個地兒,為柳家留下個煙火吧。
于是老柳家就選了這個有山有水的地方住下來,并在最肥沃的地方栽下象征柳姓的柳樹。和老柳家一同住下來的,還有李闖王交給柳八的幾十號傷病官兵及家眷。許多年過去,便成了現在這個炊煙繚繞的柳村。
柳葉爹捋著旱煙袋納悶兒,柳家栽的柳樹旺,柳家人煙咋就不旺哩?世代單傳的柳家,到柳葉爹,像前輩一樣日夜盼望生一堆兒女,可盼來盼去只盼來了柳葉這十八畝地里的一支花。柳葉七歲母親病逝,一個又當爹又當媽的男人把她養大,難啊。柳葉初中畢業開始干農活,江風沐浴,秀水滋養,19歲的柳葉出落得眉清目秀,人見人愛。
柳葉爹眉頭一直擰著疙瘩,手上拎著祖爺爺傳下來的那根一米長的旱煙袋,挽著每天早飯時就點燃整個白天不熄火的那根點煙繩,圍著空心老柳樹轉圈。轉夠了,蹲在老柳樹下,長吁短嘆地弄柳編、吸悶煙、想心事和續煙繩。
難道柳家這煙火到他這兒要斷了?柳家不能斷了煙火啊。他惆悵著,張望自家廚房煙囪裊裊消散的炊煙,自己再吐出一股濃濃的旱煙,被一陣風吹進眼里,柳葉爹流淚了。
臘八節,在代表柳村源頭的老柳樹下,柳老頭對樹、對天、對祖宗磕頭說:我只能給柳家招個上門女婿啦。
上門女婿是青泉溝的牛德田,是個孤兒。柳葉爹的想法簡單也復雜,孤兒沒牽掛,生了后代隨柳家姓。柳葉婚后第二年冬天,孕體把棉衣鼓凸得老高,當爹的嘴上不能說,只是在心里暗暗禱告、祈盼。
冬天,冷得伸不開手。生產在即的柳葉讓害伙媽看罷孕情回來,發現父親靠著柳樹,歪斜著腦袋,旱煙袋倒了,煙火繩趴在地上。柳葉說,爹,恁冷咋睡外頭。爹沒吱聲,柳葉思忖,寶貝似的旱煙袋從來都抱在懷里,今兒咋倒在地上了?走到爹跟前,輕輕推了推,爹順勢歪在柳樹下,身子軟軟的,已經沒了氣。柳葉哭起來,驚動了左鄰右舍,大家七手八腳把老人抬進屋,牛德田得知后也匆匆從正干活兒的地里跑回來,哭成了淚人。
柳葉爹在村里德高望重,送葬的隊伍在山道上排成長隊,兩個六七歲的娃娃抬著柳葉爹的旱煙袋,煙袋桿上纏著他的點煙繩,吊掛著幾樣柳葉爹生前小巧玲瓏的柳編,別具特色的送葬隊伍,格外扎眼。送葬隊伍在寒風中拐上牛脖子嶺,就到了柳家墓地。柳村地少,村里自然而然形成了規矩,人若不在了,墓地都選在山坡上。
看到墓地,已筋疲力竭的柳葉悲從心來,沒有爹了。眼前一黑,腳下一崴,歪倒在地,鮮血染紅了衣褲,柳葉要生產了。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