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伯是一位再平常不過的農民,在他去世后,人們都幾乎忘記了他還曾經在這個世間存在過。
然而就是這么平常的伯伯,也有自己的官稱:村里人都叫他“大掌鞭”。伯伯在土地下放之前,做過生產隊的牛板兒班長。每個生產隊大約有十來頭耕牛,每個牛板兒負責兩頭牛,全隊也就是五六個牛板兒,伯伯作為這五六個人的頭兒,自然也能找到做領導的感覺。
幾十年前,伯伯還做過大隊的臨時牛板兒連長,帶領著好幾十輛從各生產小隊調集的木輪和鐵輪的牛車,插著紅旗,一路浩浩蕩蕩,滿載著糧食和物資支援南水北調中線陶岔渠首老閘的建設,那也是伯伯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刻。
伯伯的牛鞭耍得特別響亮,鞭子在空中打旋然后伸展,就會發出“啪啪”聲,早上出工時,在寧靜的村頭格外的響脆。對此,伯伯也頗為自豪。但伯伯的牛鞭只是在空中作響,不會傷及牛的任何皮毛。
伯伯的性子疲沓,但總是喜歡掌管那頭最烈性的犍牛。不過說來也怪,不管什么牛到了伯伯的手里都是服服帖帖,讓它踩墑它是不敢走田埂的。而伯伯是從不讓母牛踩墑的。
好像伯伯對自己不怎么在意,整天都穿著滿是補丁的衣服,吃穿并不講究。但伯伯喂養的牛卻個個干凈肥壯、毛色油亮。雖在生產隊干的是公差,每頭牛也都有口糧,伯伯還是經常將家里的剩飯湯和剝下的熟紅薯皮帶到牛屋喂牛吃。閑暇時,伯伯總喜歡用毛邊的石頭為牛梳理皮毛,用水清洗牛毛上的臟污,牛倒是很愜意地反芻倒沫,享受著伯伯的精心照料。
伯伯年輕時候力氣蠻大的,一個人可以扛二百多斤的東西。伯伯的酒量也和力氣一樣大,一次能喝上一大碗白酒,他喜歡我們當地生產的老白干酒,盡管味道有點苦,可后勁大。但伯伯喝酒是從來不誤事的,喝了酒照常出工,照常干活。
有一次隊里的一頭耕牛生病死掉了,全隊每戶都分得了一小塊牛肉。隊長特意給牛板兒班留下了一架骨頭,全班五六個牛板兒可以放開肚皮吃上一頓了。伯伯又打了散酒,用碗倒給那些不常喝酒的隊友們,那天伯伯說“按理說這牛干了一輩子的活,這肉是不應該吃哩,誰叫咱肚子餓,吃吧,吃吧,牛也不會怪罪咱們。”伯伯含著淚花把牛肉分給每個隊友。
后來土地到戶,隊里分了牛耙繩索,伯伯家分得了一頭棕黃色的犍牛,村里央求伯伯的人也多了。經??梢钥吹讲畮蛣e家耕地后,酒足飯飽,懷揣著人家送的兩包香煙,哼著小調搖搖晃晃的一路走回來,每日的心情都極好。若換了別人是少不了要些草料錢和工錢的,但伯伯卻分文不取。
隨著歲月的增長,伯伯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背也一年比一年的駝。伯伯只能改養母牛,除了母牛性溫,更重要的是母牛每年都會生下一個牛犢,也會為伯伯家增添一點經濟收入。那些曾央求他耕地的人們,一個個都住進了新磚房子,有的還建起了小洋樓,而伯伯仍然守住在祖輩留下的破瓦房里。
到后來,農業機械的快速普及,央求他的人越來越少,伯伯好像一夜之間成了一個無用之人。伯伯又將多年不用的煙袋找出來,一個人靠在早已廢棄的紅薯地窖邊的老槐樹上,一個人吧嗒吧嗒地抽著,燃燒著他的落寞。
伯伯常用“雷不打憨瓜”安慰自己,掩飾貧窮帶給他的尷尬,但從另一個角度也詮釋了一個渺小蒼生對上蒼最終會公平世事的篤定。
但伯伯也許不知道,上蒼有時睡著了,雷也真打了他這個“憨瓜”。
一天夜里,盜賊破墻偷走了他的母牛和牛犢,人們怎么也不會相信這盜賊竟然會打起伯伯的主意,都說江湖人劫富濟貧,可這盜賊卻偷了村中最為貧窮的人家。夜里,半個村的人都驚醒了,從四面八方向村外找去,結果除了在村頭小河邊看到牛新鮮的蹄印外,一無所獲。有人要報警,伯伯拒絕了。他說:“算了,他偷咱說明他還不如咱。雷不打憨瓜,說不定明兒牛自個兒又跑回來了。”
盜牛賊剪斷了繩索的牛鈴鐺被伯伯掛在床頭,等待重新在牛脖間叮當作響。伯伯也總在院子的牛槽旁轉悠,我知道他是在希望奇跡出現,希望上蒼只是跟他開玩笑而已。但那叮當叮當的牛鈴聲始終沒能響起,悔恨和自責卻越來越響亮地在伯伯的心間回響,“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
此后,伯伯開始胃痛,飯量減少,人也越來越消瘦,不再喝酒,也不再抽煙,最終不吃不喝。
在一個黃昏里,伯伯靜靜地走了,靜得像一片小小樹葉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地上。
那牛的鈴鐺還依舊掛在伯伯曾經睡過的床頭,古銅色的鈴鐺和被炊煙熏黑了的墻壁,像是伯伯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大風偶爾從墻縫吹進來,那鈴鐺也會晃動著響起幾聲,但伯伯再也聽不到這鈴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