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二嫂打來電話說:咱家的玉米穗子能吃了,你帶上孩子們回來住兩天,嘗嘗鮮。我說:正上漿成熟呢,吃了糟蹋了,還是等長熟了,賣糧食。二嫂說:趁嫩,吃個新鮮,等到長老了,誰稀罕!二哥也接過電話說:吃是次要,你回來消消夏,讓孩子們也體驗一下鄉村生活,咱哥兒倆順便也喝兩杯。我呵呵笑著,欣然應允。
人們定居在一個地方,時間長了,都懶于走動。這幾年,沒有特殊事,我夏天是很少回去的,家里的老屋破舊了,院子里長滿荒草,我也懶得回去清理。記掛最多的,就是田園里那幾座墳塋,家鄉風俗,夏天莊稼深,閻王爺把鬼們都收走了,不用再燒紙的。但一些特殊情況,比如誰家婚喪嫁娶,還是要回去的,像這吃玉米穗的赴約,純屬一種休閑。
一個多云的天氣,帶著孫女,我們開車回家。二哥家門前,坐著一群打牌人,見我回來,都匆忙站起來迎接,我定睛一看,原來都是本村幾個爺輩的老人,我就開起玩笑來:你們都在曬太陽呀!君寶大爺說:大熱天,曬啥太陽,你從那個窩里鉆出來,嫌冷?他指著我的轎車。我說:你們曬脊梁呀!吳家二奶笑著說,他在噘(罵)咱們呀!大家都哈哈大笑。木匠大爺說:你現在是四條腿,跑得日溜日溜哩,狗都攆不上,今兒回來啦,可歇歇窩。我說:能和你們噘噘笑話,才算真正回家。斤斤爪三爺晃著腦袋:能和你噘笑話的人,都熟透了,再過幾年想找我們說笑話,恐怕要到地里去了。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無語了。素來會事的二哥,見大家有些尷尬,就說話了:爪子三爺辣椒面,一句辣倒一乎片。大家又笑,但笑得都很勉強。我說:現在日子賽蜜甜,咱們都要好好享受,誰也不準先走。
上茶、讓煙,大家又熱鬧起來。君寶大爺是老黨員,當過村里的黨支部書記,年少時看見他,總是嚇得往大人身后躲。他剛退下來那幾年,我們一見面,先開玩笑后喝酒。我拉住他手問:大爺還敢喝兩盅嗎?他說:不中了不中了,再喝會要命的。聲如洪鐘,虎威不減。吳二奶曾經是生產隊的婦女隊長,聲音特別靈,在我幼小的印象里,只要她吆喝一聲,男工婦女都得去上工。木匠大爺會做棺材,誰家喪事都找他,喊喪人端來一碗酒,哧溜喝下半碗,下半碗含在口里,噗——噴向空中:封棺!錘聲咚咚落下,孝子哭聲動天,那情景,如同把天空撕裂。斤斤爪三爺外號不知從何而來,有一年雨后,我們堵了水溝逮魚,可他在我們上游截了水,我戳倒他的“檔子”,他拉我要見我爺爺評理,我哭著罵著,我爺爺狠狠揍了我一頓。如今憶起,大概有四十年了,我問,三爺今年高壽呀?他說:八十三了。是啊,我那時,還是少年。
一代又一代,都有曾經的輝煌,一晃眼,都過去了,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又一個時代的開始,能看到如此突變,也是人生一大幸運。君樂五爺是我的啟蒙老師,退休好多年了,年輕時,慢吞吞教我們語文,斯斯文文,我們都怕他,現在見面,仍不茍言笑,讓人肅然起敬。他問我,回來有事嗎?我不好意思如實回答,只說:聽說今年玉米長得特別好,趁著放假,回來看看。他說:可是哩,玉米就像人,遇到好雨水了,長勢好,看一眼就讓人長精神。君寶大爺道:還是老師說話有學問,要是玉米能比人,我們這一幫老頭老婆子,都成一捆干玉米稈了,只能當柴燒。我說:你們都長過好大的棒子,已經豐收了,沒遺憾。大家又笑。笑聲中,我找借口離開了。
二嫂撫摸著孫女頭說:你看這娃,長多快呀,前幾年,還像剛出土的玉米苗苗,潺潺弱弱的,說長大,就腰深了,小頭發辮一扎,就像玉米苗子出的頂櫻!二哥說:今天咋了?說話總離不開玉米,真是想讓他們回來過過玉米癮啊?走,我們掰苞谷穗去。二嫂說:你帶孩子們去,微子就別去了。二哥問:咋?二嫂說:你不知道蓮的墳在那塊地埋著?怕他心里不好受。我說:沒事沒事,我就是回來看玉米的,不讓去,就沒意義了。蓮,我的前妻,在孫女出生一個月時病逝,而今,孫女已經八歲了。如果比作玉米,她永遠定格于青枝綠葉。
三伏加一秋,天氣還熱。但“立了秋萬事休”,莊稼們都變得成熟起來,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墨綠墨綠的青紗帳,天空艷陽高照,地里蔭翳蔽日,知了吱吱長鳴,蟲兒鈴鈴輕彈,玉米田里飄蕩著一股甜腥的花粉氣息,走近玉米,頂櫻已經干燥,主干和葉子漸漸老黃,棒子上的紅胡子落滿土灰色粉狀物。剝開棒子包衣,一行行玉米子微黃水亮,像一排排珍珠瑩瑩發光,我的口中立即生出一股香甜。
大田深處,有一棵塔柏,那是我和我兒子種的樹,而今已經亭亭如蓋。
玉米,在我們這里,又稱苞谷。收了麥,點苞谷,芒種播,夏至苗,小暑鋤地已半腰,立秋棒子一包水,白露一夜苞谷老。不到一百天時間,由黃毛丫頭變成耄耋老人,貢獻的卻是金黃燦燦的糧食。每一個生命,只要有生命的條件,根都會向下找水肥,葉子向上找陽光,蓄一莖水,染一身綠,即使開不出鮮艷的花朵,依然能用自己的能量結出豐碩的果實,讓種群生生不息。人,何嘗又不是這樣?
我二哥,年輕時,好木匠,做出的家具板眼可靠,在外打工,遇到我二嫂,二嫂著迷一樣愛上他,二人經歷艱難曲折,相扶相依,一路走來,如今半老,春秋滄桑,已諳熟萬般世情。
回到家,二嫂早已把菜燒好,擺滿一桌子。二哥說:喝,不白活一回,不白醉一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今生今世,我們值了。
我說二嫂你也過來喝幾盅,二嫂說,我給你們煮玉米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