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在青壯年時期離開山東,自此,他就再也沒有踏回生養他的故鄉。
祖父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被征兵數年后,曾祖父聽消息說兒子在河南,就決定從山東老家徒步到河南找他。當曾祖父走到一座正在修建的火車隧道里時,饑寒交迫的他實在受不了旅途的遙遠和艱辛,就在冰冷的隧道里睡了一夜。
那一夜,曾祖父不知道經歷了什么,反正第二天他就放棄了尋兒計劃?;氐郊?,曾祖父生了一場病,不久就撒手人寰。而曾祖母終將抵擋不住思兒的苦痛,哭瞎了雙眼,直到離世,也沒有用她枯竭如樹皮的雙手撫摸到兒子溫熱的臉頰……
也許就是那個正在修建的火車隧道,讓曾祖父在暗黑的冥冥之中看到了尋找兒子的光亮,那段漫長的遙遙無期的路途,即將被前方一節節枕木和軌道鋪滿,曾祖父想,它們終究會解脫徒步的乏累,讓隧道里尋兒的苦難和寒冷變成車廂里飛逝而生動的暖意。然而曾祖父沒有等到坐上火車的那一天,在他離世后的某個日子,火車載著他的女兒(祖父的妹妹)追尋到河南的小城來,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
這段充滿了無限悲情的結局刺傷到祖父。在那個通訊、交通都很不發達的年代,當他得到從故鄉傳來的消息時,一切都顯得過于遲緩,他沉默了。布滿血泡的雙腳讓祖父看到了回鄉路上撕裂的親情,無法彌補的疼痛使他徹夜難眠。盡管最后妹妹的到來,給他帶來了短暫的喜悅,但他臨終都沒有再回到故鄉,那段回鄉的路,不僅遙不可及,更是在心理上難以抵達……
長眠于故鄉的曾祖父,做夢都想不到,如今想來河南找他的兒子是何等的容易。長眠于異鄉小城的祖父,做夢都想不到,如今想要回到生養他的故鄉是多么簡單的一件事情。我常常在心里想,假如,祖父要是活在當下,一定不會在心里拒絕故鄉。今天回鄉的方式很多,汽車,火車,動車,飛機……便利的交通免去旅途的困頓和勞乏,多多少少能緩解祖父心理上自責的沉重,抑或成為對曾經舍棄貧陋故鄉的一種救贖?;剜l的小路全是平整的村村通,雨水的泥濘一去不返,曾祖父在村頭樹下的遙望和期盼,已經變成故鄉上空揮之不去的濃郁親情……
假如,祖父活在當下,他不會再讓年邁的妹妹為了看他一眼,積攢一年路費,提著一個花包袱,從村里走十幾里地,然后坐汽車,坐火車,千里迢迢,幾經周折來河南。他可以通過那些先進的看不見的“無線路徑”,與妹妹視頻通話,彼此看到對方時,安然地擱置他親切的鄉音。
假如,祖父活在當下,那些每年經過長途跋涉郵寄過來的家鄉包裹,不再會讓祖父牽腸掛肚。喜歡吃堅果的祖父在短時間內收到快遞過來的家鄉味道,是多么的欣喜不已,所有的味道都保持著快速的原汁原味。
假如,祖父活在當下,他一定會帶著子孫回到故鄉,給子孫們帶來精神意義的歸屬感,那個帶著他兒時成長記憶的鄉村,汩汩流淌著割不斷的血脈親情,在異鄉伴隨著他一輩子的濃重口音終于有了相依相靠的地域歸屬。
假如,祖父活在當下,他應該是健康幸福的。因為他能及時回到故鄉,就一定為他孤苦乖戾的性格和虛弱的身體找到一個合理存在的借口。與故鄉那些無法斬斷的千絲萬縷的聯系,以及遠離故鄉的遺憾和思念,使得祖父終日郁郁寡歡,身體每況愈下。事實上,祖父背叛了與故鄉之間的與生俱來的天然默契,注定了瘦骨嶙峋的他在異鄉病魔纏身,孤獨終老。
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假如,祖父活在當下,日新月異的變化,一定會讓祖父丟掉拐杖,深情地回望故鄉的來路,所有的眷戀在理想化的回鄉之路上閃耀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