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大字不識幾個,口袋里也沒啥錢,卻經常拎上提包,再帶點玉米面之類的土特產,去走親戚。什么南陽、泌陽、許昌、山西等地,每年必去,遠遠近近,披星帶月,從一個地方又到另一個地方,歷時好幾個月。
奶奶回來后,就嘮叨親戚是如何招待她的。從奶奶嘴里,我知道了我有許多從未謀面的親戚。
有一次,奶奶從外邊回來,帶著一位比她更老的老奶奶。這位老奶奶跟奶奶長得很像,倆人跟雙胞胎似的,是奶奶在山西的大姐,我的大姨奶。
招待大姨奶吃飯時,大姨奶和奶奶向我們回憶了1942年大饑荒時,她們逃荒的情景。
奶奶家在許昌。1942年秋,奶奶10歲,大旱顆粒無收。到處像火燒過一樣,連樹都難以見到。村子里能逃走的都已經逃了,奶奶家已經斷糧,上有老下有小,連逃都不好逃。奶奶的母親和奶奶的奶奶相繼餓死家中,再不想辦法逃走恐怕全家都要餓死。萬般無奈,家里將大姨奶賣給人販子,往山西去了。賣得的一點兒面粉和一些黑饅頭當口糧,背上一口小鍋,一家人向南逃去,準備投奔駐馬店市泌陽縣我奶奶的姑姑,我的老姑奶家。
這點糧食極為珍貴,一天只做一頓飯,一把糧食5個人吃。剛開始還能幸運地找到一點刺角芽這樣的野草,沒走上半個月,逃荒的災民越來越多,連刺角芽也被吃光了,甚至連許多樹的皮也被剝吃了。災民們一個個餓的皮包骨頭,手上的血管清晰可見。災民們一家一堆兒,各走各的,整天頭暈眼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賣大姨奶得來的糧食雖然很仔細地吃,卻也吃完了,就開始沿路乞討。就是在大家都缺糧的情況下,仍然有好心人,愿意自己少吃點,也給討飯的一口紅薯面。到泌陽的路并不平坦,需要翻山,奶奶已經記不清翻的什么山了,只記得山中尚有一些野山楂可以果腹。山楂本是助消化的,但能吃到野山楂,讓胃里有點東西,這就讓大家覺得有活下去的希望。
行至泌陽時開始入冬,奶奶的父親,我的老外爺,將唯一的兒子過繼給了泌陽的老姑奶。就這一家人在此處寄居,還常受欺負。后來,老姑奶的婆婆竟要將奶奶和奶奶的妹妹賣掉。老外爺性子倔強:“走,回家,死也要死在家里。”
第二年春天,老外爺拿著老姑奶偷偷給的一點兒糧食,帶著奶奶和奶奶的妹妹返回許昌。往回走哪還有活路呢!回家的路越走越難,很多村子都空了,連飯都要不來。終于到了家中,不僅大旱又生了蝗災。最終要強的老外爺,舍不得兒女的老外爺,還是將奶奶和奶奶的妹妹賣掉了。
跟著人販子才有糧食吃啊!老外爺再三懇請人販子:“請將我倆閨女賣個好心腸的人家,最好賣到同一個地方,姐妹倆能有個照應。”一個人只賣了一個長條形的鍋貼饃。老外爺留人販子住了一晚:“教我跟閨女們多待會兒吧,跑不了,跑到哪兒都是個死。”
半夜,借著月光,老外爺拿著鍋貼饃搖醒兩個女兒:“吃吧,在家吃頓飽飯。”兩人含淚讓老外爺先吃,老外爺說:“你們吃吧!”說完就起身走了。兩人一小口一小口地仔細品著鍋貼饃的香味,商量著路上一定記住路,好回來接老外爺去有糧食的地方。第二天一早,人販子將姐倆叫起來趕路,才發現老外爺已經自殺了。
奶奶家這個原本開著染布坊,有著三進三出大院子的熱鬧人家,就此離散了。不足一年,他們經歷了幾次生離死別。如今,院子還在,只是這一家人卻再也不好聚在一起了。
空蕩蕩的院子里著飄著姐倆撕心裂肺的哭聲,奶奶的妹妹抱住奶奶說:“二姐,咱倆一定要賣到一地方。”后來姐倆都被賣到鄧州市了。
多年以后,奶奶的兒女們都成了家,她才踏上了尋親之路。她只記得親人們大概在什么地方,并沒有具體的地址。奶奶不識字,盤纏又不多,在外風餐露宿,其艱難可想而知。夜里,她常抬頭望月,那一輪皎潔的明月,給她信心。她常這樣想:月亮缺了能圓,我們一家也一定能團圓,我一定能找到親人們!
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她常遇到好心人給予幫助,最終奶奶憑著信心和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還有別的親戚。
找到了之后,團聚、多見見成了他們唯一的心愿!姨奶舅爺們身體都不好,奶奶就多跑幾趟。
這大半生別離啊!大半生沒過過一個團圓像樣的中秋節!大姨奶和奶奶說到痛處,淚流滿面。
大姨奶說,特別想來這里看看,不顧病痛,就跟著奶奶來了。她各家探望之后,在我家小住了幾天便回山西了。她回去不久,就病逝了,第一面竟成了最后一面。驚聞噩耗,方體會到奶奶口中“見一面少一面”的殘酷。
如今,奶奶已經不在,只有天上的明月依然往復圓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