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界集會,二月河很少參加,即便省城、京城的作家代表大會,他也缺席。說他狂,傲,架子大,他都不在乎。這次,豫西南一隅的鄧州舉辦“花洲之春”文學座談會,倒欣欣然應邀前去了,甚至有點急切切的,仿佛冥冥中有一條繩硬把他往那里拽。(這是一個謎——他身上有很多謎,謎底都在他心里,能破解的很少。這個謎卻被他自己弄透了,此乃后語。)這個會是沖著花洲書院開的?;ㄖ迺菏欠吨傺蛣撧k的。范仲淹時任鄧州知州。任知州的范仲淹在花洲書院寫出了文學史上的璀璨之作《岳陽樓記》。范公道德文章,皆為千古楷模。作家們去花洲書院,就具有投師朝圣般的意義了。
南陽到鄧州,百余里車程。車走在藍天下的陽光里,天氣好心情就好。我們達不到范仲淹的境界。想這條路,范公至少走過兩次,一次從汴京來赴任,一次離任去杭州。他當年是騎馬?是坐轎?是乘車?我不知道宋代的州官享用何種交通工具,我只知道不管哪種,速度都不快。慢也好,行進中可以細細密密思考,從從容容吟詩。這么說,這條古道的泥土下面,散落有范文正公的思緒和詩句,可惜歲月塵封,再也難以撿拾。文友們說一路范仲淹,二月河卻很少開口,只木木地望著車窗外,一副深沉狀,良辰美景也罷,前朝往事也罷,似乎都無動無衷。他心里想的啥,天曉得。
很快就進了鄧州城。下車就參觀花洲書院。書院建在百花洲畔。百花洲,特靜幽,有水紆曲,有丘起伏,有橋拱然,有亭翼然,有老樹述說滄桑,有繁花鋪陳爛漫,有陣陣春風決意要把游人熏醉?;ㄖ迺悍参暹M,堂廡皆青磚碧瓦,平甍闊檐,雕鏤成傳統圖案的窗欞泄露古典的陽光。過牌樓,繞照壁,穿春風堂,參先師殿,看萬卷樓,登春風閣,拜謁范文正公祠,處處若有書香隱隱飄拂,文化味郁郁充盈。導游小姐巧舌如簧,遠去的往昔被渲染成可視可聽可觸的生動,努力要把一群作家拉回歷史深處的蒼茫。作家都散漫,二月河更散漫,天不拘兮地不束。這次第,卻惟有二月河最守紀律,緊緊跟隨導游,洗耳恭聽解說,酷似一個戴紅領巾的小學生。我納罕,他的學問如果是一條河,導游的知識可能只幾滴水,他竟如此虛心,像聽朱熹老夫子在白鹿洞講經論道。
在春風堂前,我驀然發現一塊粗礪的石頭兀立,上鐫“二月河讀書處”一行大字。下刻二月河一篇散曲體的詩,曰:
蹊徑老塘猶存,殘城草樹相撫。春風閣前明月清新,百花洲上斜陽遲暮。四十載煙塵如昨,八百年游子歸路。指點少小新學生,知否知否,此是范子情斷處。忽地明白了,四十年前,二月河曾是這里的學生啊。 從1961年到1963年,他在鄧縣一中念書,學校就在花洲書院。我問他,讀書處是泛指還是特指,是否真在勒石的地方讀過書。他說,在偏院的三眼井邊讀過小說。那時候,人世間只有高中生凌解放,還沒有作家二月河。我猜想,二月河終于橫空出世,與范仲淹,與花洲書院,總有點關系吧。多次改朝換代,書院幾經興衰,范公留下的一縷文脈應未中斷吧。這篇銘文,情真辭切,有深沉的慨嘆,悠遠的寄托,摯切的希冀,和別人無法體味的今昔之感,也透露出幾許隱秘的傳承消息。
中午吃飯,二月河特意讓東道主請來他的三位老師。進餐廳,他說:“朋友們,委屈了,今天我要待老師。”硬把老師拉上主賓位置,官員和作家都替他陪客。席間,只和老師敘談,問身體,問家庭,恂恂然執弟子禮甚恭,怡怡然如對長者的慈顏。聽說某位老師已經故去,不禁唏噓不已,黯然久之。每道菜上桌,必先用筷子的另一端一一為老師夾進餐盤。向老師敬酒,滿滿斟了,雙手捧杯,躬身奉上??鬃釉唬?ldquo;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此之謂也。
他說:“見了老師,心里高興。”飯后,不顧疲勞,又張羅筆墨宣紙,為老師寫字。寫的是唐詩集句,有“蹉跎冠冕誰相念,寂寞煙霞公自知”“已被秋風教憶膾,更攜書劍到天涯”等多幅。他似乎要拿出自己的全部本事,獻給師道的尊崇。多年前,二月河做過一篇《致老師的一封信》,曾引發讀者訾議,以為他褻師瀆道。從這天的表現看,情況遠非如此。他討厭的是舊教育模式對學生個性和創造力的扼殺,絕不是自己的老師。
回來路上,我說:“那時候在鄧州,你是長小尾巴的小蝌蚪,現在,成大青蛙了。”他說:“大蛤蟆。”
(周同賓:南陽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