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遇上雨天,這雨又下得不大,濛鬙鬙的,就像一面白色輕紗似的籠罩著天地,雨水滲透地面不過二指三指來深,那就薅草吧。晴天地皮干硬,很多雜草難以徹底薅出根須,譬如莎草,手把莖稈輕輕一薅,往往莖稈斷裂,而帶了核的根部仍舊留存地下,還有毒蒜苗也是這樣;斬草不除根,來年春又發,薅草不除根,哪怕是僅僅留下一絲根須,不待來年,逢雨便可重新萌芽?,F在雨天來了,土壤雖然發虛,但卻并不泥濘,這樣就可把草連莖帶根一塊薅出,真正達到“斬草除根、不留后患”的目的;所以在那樣的日子里,田野里綠格瑩瑩的秧苗間(這秧苗不單是指苞谷秧苗,還包括黃豆、綠豆、芝麻、棉花等等的秧苗),到處都是披著蓑衣披著塑料薄膜或者僅僅戴著斗笠薅草的男女老幼,上了年齡的老人腿腳不便,干脆便搬了小凳坐在地里冒雨薅草。這薅出來的草當然不能留在地里,因為留在地里依舊還會發芽復活,就一團一團的抱到地頭,在溝水里淘洗干凈,帶回家中,——這種帶著清涼雨水的鮮嫩青草可是牛羊最為喜愛的食料呢!
雨天薅草一來活路不重,二來天又不熱,雖然淋得渾身透濕,雖然蹲得腰腿酸麻,雖然粘得滿手泥濘,但心情畢竟要比晴天頂烈日冒酷暑鋤草的時候輕松多了,于是一些經濟寬裕的家庭就把收音機、錄音機搬到地頭,放在一柄撐開的雨傘下面,再把音量調到最大,一面兩手小雞啄米似的不停薅草,一面雙耳津津有味的欣賞著常香玉、申鳳梅或牛得草、海連池各帶地方色彩的優美唱段: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
誰說女子享清閑:
男子打仗到邊關,
女子紡織在家園,
白天去種地夜晚來紡棉,
不分晝夜辛勤把活干,
將士們才能有這吃喝穿。
……
那些經濟拮據買不起收音機、錄音機的人家怎么辦呢?在當年的鄧州鄉間,每個村莊總有那么一兩個人,他們或初中畢業或小學畢業,雖然學業無成,蝸居僻壤,但卻在枯燥干巴的鄉村生活中,憑著非凡的記憶力,能把一部部《羅通掃北》、《七俠五義》、《大明英烈傳》古典通俗小說背得滾瓜爛熟,且又自學成才,無師自通的掌握了高難度的口技技能。雨天薅草時候,他們便以嘴巴做起了節目:“啪——”這是上下嘴唇緊合猛開模擬發出的醒木拍案的聲音;“踏踏,踏踏踏——”這是舌頭在嘴巴里快速攪動模擬發出的馬蹄踐石的聲音;“話說牛皋趁勢翻身,騎在兀術背上,大笑道:‘兀術,你也有被俺擒住之日么?’……”這是在抑揚頓挫的演說著《說岳全傳》的正文了。茫茫細雨中,廣闊田野間,他們面對的是一群群兩手忙碌不停、雙目盛滿渴望的懵懂孩童,他們述說的是一段段悲歡離合、興亡盛衰的歷史故事;他們的說唱技術雖然還很稚嫩,還很粗拙,但在這天高水遠的窮鄉荒野,卻足以氣死單田芳,羨煞劉蘭芳……
除草除了除去草苗本身,使其不再危及禾稼生長之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順帶除去草苗所生種籽,以免來年再生草子草孫,繁衍不休。一般情況下,不管是鋤草還是薅草,均到立秋為止,因為在鄧州民間的說法中,夏去秋來,節令所至,雜草在立秋上午結的種籽來年還有可能發芽,而下午結的種籽則為秕籽,根本沒有繁育能力,所以也便不必再勞心費力的除去了。——此說可否具有科學依據,尚待考證。
田里的雜草除與不除,結果自然大不一樣:那些除去雜草的地塊,干干凈凈,不見任何草的蹤影,苞谷秧苗更是生得無憂無慮,長得碧格瑩瑩,而沒有除去雜草的地塊,因為肥料水分俱被爭搶,苞谷秧苗便生長得黃撇撇可憐憐的,簡直就象飽受孽待的童養媳一般;到了收獲時候,其產量當然也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據說有一懶漢只管點種,從來不管除去田里的雜草,一任它們瘋生狂長,一任它們爭水搶肥,結果到了收獲時候,苞谷穗棒長得比指頭粗不了多少;懶漢望著歉收的苞谷,嘆了口氣說道:苞谷啊苞谷,我可從來沒有虧待過你們,這天熱的時候有那些長得高的草給你們撐傘遮陽,這天冷的時候又有那些長得低的草給你們擋風保暖,可你們為啥還要這般不知好歹,只給我結了這么大一點的穗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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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谷這莊稼,怕的是大澇大旱,喜的是大水大肥。在苞谷秧苗長至三兩尺高時,一是需要快速追肥,確保營養供應跟上;二是需要圍繞根部壅土起壟,土壟既可在遇旱時保墑,又可在逢澇時防浸,實可謂一舉兩得。烈日炎炎的五黃六月,倘若雜草除凈,肥糞跟緊,又無病蟲害作梗,又有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的侍候著,那么一夜之間,苞谷秧苗便可在原來的高度基礎上竄出尺余;據說在這期間夜深人靜時候搬張小凳單獨坐于田頭,尖起耳朵,便可聽到苞谷拔節竄高發出的輕微的噼啪聲呢!
苞谷秧苗的壅土起壟,已在鋤地時候順便完成,因此就無須贅述了。下面我想專門寫寫苞谷秧苗的追肥情況。
當苞谷秧苗長到膝蓋來高的時候,土地的肥力差不多已經用盡,要想促其快速起身,早日孕穗,就需追肥了。在當年的鄧州農村,追肥多追的是尿素,因為家家戶戶種的苞谷都比較多,所以追肥時節常常是全家“傾巢出動”,大人追肥,六七歲的孩童也跟著追肥。每人兩行苞谷秧苗,男女老幼各自端著盛了化肥的塑料盆子,蹲在秧苗中間,右手執著一柄小小的剜鏟,將靠近苞谷秧苗根部的地方掘開巴掌大小的一個小穴(注意千萬不能掘斷根須),左手撮上一小把尿素投放進去,然后再用土粒將其覆蓋嚴實,這就是“追肥”了。因為擔心小孩家心里沒底手下沒準,追的肥料多少不均,做父母的便專門拿出一柄鐵勺交給他們,每棵就追那么一平勺子,既不能多,也不能少。這小孩也就嚴格按照父母的要求認真勞作著了,追完左排的一棵,再追右排的一棵,還要順手把大大小小的雜草薅去;就這樣蹲身弓腰,兩手不停的交替忙碌著,就這樣左右兼顧,一步一步的向前挪移著。鄧州鄉間農諺曰:“熱七月漚八月,淋淋拉拉到九月”,這樣的天氣,燠熱蒸悶、揮汗如雨自不必說,腰酸腿疼、臂軟腕麻也不必說,最是令人一想起來就覺頭皮發麻的,是那帶著鋸齒形狀的苞谷秧苗的長條綠葉;綠葉尖利的鋸齒在人赤裸的胳臂上、肩膀上、腰身上拉出道道傷口,又經太陽一曬,汗水一浸,溶化了的化肥一蟄,那個癢呀,那個疼呀,那個火燒火燎呀,撓既不敢撓,蹭又不能蹭,簡直宛如百爪挖心,難受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