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在窗外嘰嘰喳喳,從這一枝頭跳到那一枝頭,“撲棱”“撲棱”,似乎一個晚上養精蓄銳必須要釋放出來才能抵消壓抑的能量。尤其夏雨后的清晨,一聲聲翠鳴,如脫水珠玉。
空調風變得熱燥,拉開窗簾,清晨的風吹來,涼意不由讓人一顫,這原始的感覺超越任何人工的預設。凝視遠方,灰蒙蒙的天藏著隱約的紅,還有半醒半睡的迷糊。
遠處路上漫步的人越來越多,快步如風。她曾想無數次能跟隨這樣的腳步走在寬闊的馬路,走到據說有野鴨、野天鵝的湖邊,拉著他的手,聽他說野鴨子的春天,聽松濤拍案,甚至觀察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眉目傳情的眼神。想到這兒,她咯咯地笑了,笑聲驚動窗臺上兩只悄悄私語的長尾鳥,它們抬起頭,驚訝地飛走了。
記得他說最浪漫的事是陪她慢慢變老,老的哪兒也去不了,然后坐在搖椅上沉睡不起。她曾笑他癡人說夢,兩個閑不住的人怎能擁有詩情畫意的閑暇?她想起他們在一起時,他曾懷疑她。作為銷售,接觸人多,爭執的時候,她淚流滿面,卻選擇沉默。她清晰記得他眼睛噴火,眼球灼紅,手臂關節咯吱咯吱響。后來誤解消除,他捂著嘴,拼命請求,她努力點頭同意,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隱痛。
窗簾映著她的側影,像起伏的山脈,又像一尾靜止的魚兒。他喜歡山川河流,常??湎潞?趲弑樘煅暮=?。擅長繪畫的他畫了很多風景,黃山、泰山、華山、嵩山……懸崖絕壁上兩個飛人,一個是她,一個是他,前邊是一朵朵盛開的花,閉著眼他們似乎真就處在那些美麗的地方。
窗臺的一抹香經風輕拂,香悠悠地涌入鼻腔,她打了噴嚏,用手拉窗紗,那一團馨香又涌到手邊,好像跟她捉迷藏,逗得她呵呵笑。此時,若是媽媽看到,一定會說:“瘋丫頭,又給我添亂。”媽媽年輕時漂亮,長長黑辮子垂到腰際,眼珠黑多白少,大而有神,身材胖瘦適中,標準美人胚子。媽媽總能用家中少有的食材做出可口美味,吃了還想再吃。
小時候媽媽給她扎發辮,濃密厚實的頭發很費工夫。媽媽說她長大有福氣。剛剛戀愛時,媽媽不同意她跟他在一起,大人吃過的苦,受過的罪,不愿她再經歷。他大她幾歲又離異,媽媽舍不得她受委屈,讓他寫下保證書,一生對女兒好。
他是工作遇見的客戶,不同于其他男客戶別有用心的邀請和色瞇瞇的眼神。他彬彬有禮,有自己的公司。一次業務為朋友客串,無意中成就了一段姻緣。
現在,她困在一點,鮮少同人交往,媽媽和他不用擔心她受到侵擾,可最親最愛的人啊,寧愿時時被嘮叨,只愿有你們在。她的眼淚一次又一次順著臉頰流下。
自從她不言不語望著一個地方出神,媽媽的腰變得僵硬,神情木然,照顧她細致入微,體貼又耐心。那天清晨,與今天一樣,云輕輕飄在天空,風徐徐蟬音陣陣,鳥兒飛來飛去。媽媽推她到窗臺,讓她看外面的天,外面的世界。海棠花上一只蜜蜂展著翅膀,盡情吮吸花蜜。她想看看盛開的花蕊為什么能吸引蜜蜂留戀不舍,叫了幾聲媽媽,無人應答。爸爸聞聲去看,一聲驚叫,盆盤碎裂,媽媽躺在沙發上,一手拿著豆角,一手拿著碗,神態安詳,永遠睡著了。爸爸拿出媽媽寫給她的信,每一句都是希望她勇敢堅強,不要怕生活的磨礪,這些是人最難得的財富。
她哭得身體縮成一團,嗓子干啞,身體綿軟得一股風都能吹到天上??蘩哿?,眼淚干了,以前失神的眼睛突然明亮,何苦用不期而至的苦難苛求身邊的親人?要不是自己,媽媽怎會積郁成疾,突然夭亡,媽媽才四十多歲啊。
她要快樂地迎接每一個清晨,和爸爸幸福生活。
嘎吱——刺耳的聲響劃破清晨的寧靜,跑著追趕媽媽的孩子被突然的汽車鳴笛震蒙。母親驚恐地摟緊孩子,車里探出的惱怒瞬間變成溫柔“孩子沒事吧,過馬路注意安全啊!”滿是血的畫面在她眼前模糊,婚紗店的電話還在響著,等她醒來,雙腿空蕩蕩,胳膊打著石膏。“他呢?”周圍的親人朋友無人應答。“你已經昏睡幾天了,醒來就好。”劇烈的疼痛和隱約的預感,使她再度昏迷。再次醒來,父親緩緩告訴她,他走了。車變形嚴重,打開時他護著她的上半身,他們的腿粘連一起,粉碎性血肉模糊。
他給她托夢,告訴她好好活著,他提前到另外一個世界等她。
白晝像扯開的白色幕布,太陽一曬,更亮更耀眼,斜斜地照在陽臺,照到她和輪椅上,照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撫摸著越來越鼓起的肚子,她把目光投向窗臺:“謝謝你每天走過窗臺的太陽。”
她揮揮手,告別這個清晨,心里說:“明天早晨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