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椿樹、楝樹一樣,榆樹、槐樹也是鄧州鄉間最為常見的樹種。
冰雪剛剛消融,春的腳步剛剛臨近,榆樹的枝梢上便綻出新芽了;榆樹的新芽長大后約有銅錢大小,且圓圓的薄薄的仿佛銅錢形狀,因此便被稱為“榆錢”。一條條榆樹的嫩枝或旁逸斜出,或懸空蕩下,每條嫩枝上皆層層疊疊的生滿了榆錢;榆錢金黃透亮,瑩潤如玉,一片貼著一片的擠得很緊,乍然望去,就似一串串銅錢被柔枝穿起,然后斜插樹上一般。這時節,沉寂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村里總是飄飛著時而清脆時而爽朗的笑聲,“捋榆錢啊!”“捋榆錢啊!”那苦澀中帶著些歡欣的喊叫聲也在此起彼伏,刺破薄寒的空氣顫顫傳來。八九歲的半大孩童將井繩掖在腰間,高挽雙袖,光赤兩腳,麻利的爬上榆樹,騎跨椏杈之上,然后將井繩下端系著的竹籃慢慢的提上樹去,就開始捋榆錢了:左手拉過近旁的一根嫩枝,右手自頂至尾輕輕一捋,便可將枝上的榆錢全部捋下,把手中榆錢放至籃內,再選另外一枝拉過捋下;捋滿一籃,以繩系下,籃子騰空,繼續提上再捋。大人們站在樹下一再叮囑:“小心啊小心!”得到的回答卻是:“放心吧放心!”孩子們往往捋著捋著,便情不自禁的抓起一把榆錢塞進嘴里大吃大嚼,芬芳撲鼻,清香縈頰,股股綠色汁液順著嘴角溢出,那滋味真是越嚼越清甜,越嚼越香嫩!
整整十多天間,滿村的孩子們都在日日不停的捋著榆錢,一棵樹上的榆錢捋光了,再換一棵,村里樹上的榆錢捋光了,就去村外;直到榆葉變老變粗,不能食用為止。母親們把榆錢拌了苞谷糝放在籠上蒸了,上面撒些鹽粒,一家人就拿碗盛了當飯來吃;那段時間,村頭村尾到處都飄蕩著、氤氳著這種“榆錢飯”的清香。榆錢飯的味道極其鮮美,在改換口味的同時,又好賴哄飽了肚皮,省去了許多必要的糧食。在糧食欠缺的時代,榆錢常是人們青黃不接的荒春頭上用以哄騙肚皮的絕佳選擇。榆樹不但在平常年景提供榆錢,大饑饉時候,饑民們甚至將榆樹的皮剝下來曬干,碾碎,然后拌著野菜蒸煮而食;吃了這種榆面,雖然肚子暫時沒有饑餓之感,但卻有很多饑民因為便秘而死。
槐樹也是曾經幫助人們抵制過饑餓的樹類。暮春時節,槐樹開花了,那雪白的一串串一嘟嘟的槐花,沉甸甸的將枝頭都壓得有些彎了?;被ㄩ_得鋪天蓋地,開得繁密馥郁,人在花下走,如在云端游;而站在野外遠遠望去,整個村莊又像飄過大團大團的白云一般。這時候麥梢趨黃,面缸告罄,正是度日如年的春荒時節,人們將槐花成籃采下,或蒸或煮,浸鹽而食,一天一天哄騙著饑餓的肚皮,一天一天算計著麥熟的日子……
槐花可當糧食飽肚,而槐葉則可當肥皂使用:清晨農人們從田間干活回村,路過槐樹下面順便扯上一把樹葉,然后蹲于坑塘邊上,將槐葉揉碎在兩個掌心里對搓著,葉屑中很快便會浸出一種白沫,光滑滑的,香馥馥的,毫不費力就將手上的垢污洗去了。三十多年前,在許多鄉鎮都設有收購槐葉的站點,農人們將槐葉捋下,攤在地上曬干,然后以包裹之送到收購站(不能包裹太緊,否則槐葉將會碎成粉末,而碎成粉末的槐葉收購站是不要的),以每斤三到七分錢的價格售出,——據說國家收購槐葉的目的就是送進工廠制造肥皂。許多村人因此而增加了一點微薄的收入,解決了家里的油鹽錢和子女上學的書雜費;然而槐樹的枝干上是生著尖刺的,那尖刺也同時在他們的臂腕間、指掌間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傷痕。當年那些依靠捋賣槐葉而學業有成而走出鄧州鄉村的孩童,如今大概也有五十來歲的年紀了吧?不知夜深人靜時候,他們會不會坐在異鄉他地清亮的月光下,手撫斑斑疤痕,悠然記起家鄉村頭的那一株株槐樹?……
在鄧州鄉間,可圈可點的樹類很多,譬如依附他樹生長的葛藤樹(鄧州鄉民們俗稱為“葛花爬”),春天里開著粉紫色的鈴鐺般的花朵,常有蜜蜂嗡嚶其間,同榆錢、槐花一樣,葛花也可采摘食用;夏季的葛藤樹枝繁葉茂,就是下著大雨也不易淋透,孩童們便端著飯碗坐在虬扎如蛇的葛藤上面一邊吃飯一邊欣賞著白亮的雨滴。又有構樹,春末時候掛滿了毛茸茸的構橛,構橛也是可以拌了苞谷糝和油鹽食用的東西。還有楸樹,秋天的時候枝梢間垂下條條筷子來長的“楸蒜薹”,模樣雖似蒜薹,但卻不能食用,只能令饑腸轆轆的孩童們生出無限多的關于吃的遐想罷了。還有楊樹,仲春時節,楊樹梢頭會紛紛揚揚的飄落著一種莖梗猶似啄木鳥的頭冠、尾端拖著長長絮粒的種籽。其他又有桃樹、杏樹、梨樹、桐樹等等,因為篇幅所限,也因為前人多有記錄,也就不再一一詳述了。
在鄧州鄉間,所有的樹集聚成林,它們和房屋、道路、坑塘等等共同構成村落,在為人類提供觀賞食用價值的同時,也在改善著人們的生產生活環境,甚至變身家具登堂入室,直接為人類提供著服務。關于這一點就毋庸多言了。
在鄧州鄉間,還有許多與樹有關的歇后語、俚言俗語等廣為流傳,由此可見樹在滲透人們物質生活的同時,也滲進了人的思想深處,成為一種文化。如啥樹底下出個啥樹苗,說的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意思;柿子樹上結葫蘆,——事(柿)大了!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椿樹下做春夢,——凈想好事兒!……如果深入詳細考證一番,想來又是幾篇絕大的文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