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鄉村的夜晚,寧靜而單調,除了看電影,聽收音機,連電視機都難得一見。收音機里播放的,也大都是地方戲曲,記憶里最常收聽的,還是河南墜子,俗稱墜子書,走街串巷的墜子藝人,把這種土生土長的河南本土曲藝推向極致,充滿了醇厚的鄉土風味和濃烈的生活氣息,是那個時代最受歡迎的大眾藝術。
漫漫長夜,墜子書老藝人背著鋪蓋,一手提著胡琴,小鼓,另一手拎著簡板,風塵仆仆趕到村頭大槐樹下,或者路邊茶館里,抹一把汗水,調試好老弦,開始書歸正傳了。今晚唱的《楊家將》,明天再說《包公案》,直到月上東山,雞啼三遍,父老鄉親們才打著哈欠,戀戀不舍走回家里。老藝人吃口干糧,喝杯殘剩茶水,在地鋪上美美歇上一宿。
若論最有名望的墜子書藝人,非郭永章莫屬。聽聞郭大師曾應邀來南陽演唱過,可惜我年紀尚小,沒有福分見到這位墜子大師,引為憾事。
今晚偶爾想起,立意要聽聽郭永章先生久違的墜子仙音,遂信手點開大師的代表作《羅成算卦》,沏好釅釅一壺龍井,靜心品聽起來。
門簾開處,70多歲的盲藝人郭永章,手執三弦胡琴,足踏腳梆,身著藍布大褂,穩坐在臺上,助演的照例是搭檔高愛香老師。郭大師東向坐,高老師西向侍。開場之后,循例是一段過門兒,老藝人徐徐拉起墜胡,琴聲不緊不慢,簡板有張有弛,如靜水緩流,悅耳入心;引子過后,郭老從“年年有個三月三,王母娘娘慶壽誕……”起腔,老藝人一張嘴,就是一個開口跪,著實讓人一驚:幾十年過去,那蒼勁奔放的“郭腔”,還是那么酣暢淋漓,聲情并茂,鄉音如醉。末尾的大拖腔,更添了一份抑揚頓挫,立馬獲得觀眾的碰頭好。一路如行云流水下來,不知不覺唱到“老龍王戀的是東洋大海,南海大士戀的珞珈山,老佛主戀的是雷音寺,鰲魚戀的是飲馬泉……”這一段,郭老靈活運用平腔、滑腔和大平調,時如秋澗冷泉,綿綿不絕;忽若冬梅初放,遠香沁脾。老觀眾對歌詞都耳熟能詳,到此處索性閉目晃頭,仿佛專為諦聽感受大師的和風細雨。
隨著劇情步步深入,羅成算卦之后,心灰意冷,獨困府院長吁短嘆之際,只見小小舞臺之上,郭老腳梆連敲連響,胡琴忽做變徵之聲,嘈嘈切切,幽咽慷慨,但覺山奔海立,沙起云行;忽又風鳴樹偃,可驚可怖。羅成帶病出征,大戰蘇烈,但見郭老手中墜胡上下翻飛,藍布大褂隨風急劇搖曳,琴聲飄忽閃爍,簡板下恍如狂風暴雨,似在預示銀槍英雄羅成悲情命運。弦翻塞外,鼓震長安;音高處還有更高,情深處只有更深;人生悲欣交集之感,英雄失意落寞之痛,盡付于弦鼓聲中。六十年墜子生涯,老人家行腔、拉琴、踏梆,已是一氣呵成,爐火純青,觀眾們不時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當他唱到“射他一百單三箭,白盔白甲血染全……”,整個劇情行將徐徐落幕,飽經滄桑的老藝術家,眼角分明淌下凄然之淚;隔屏相望,我亦不覺愴然涕下。
郭老之淚,是哀傷悲情英雄捐軀沙場?是嘆息自己年高體衰,恐難久登舞臺?在我,則驚嘆郭老習藝之精,早臻化境,大江南北不脛而走;我痛惜郭老雙眼久盲,至今家貧如洗;我傷感世道人心不古,郭老之后,河南墜子恐難振興!《羅成算卦》成絕響矣!《八仙過?!烦山^響矣!《老來難》《報母恩》亦成絕響矣!唯有私祝郭永章大師福壽康樂。
俗語云:山不轉水轉,天不轉路轉,祈盼有朝一日,能奔赴山東菏澤蘇道溝村,拜望一代墜子曲藝巨匠,倘能在風雪之夜,一燈如豆,與一代墜子泰斗濁酒一杯,清茶一盞,酒酣耳熱之際,敘談八方,燈火可親,亦是人生一大樂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