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中原小城鎮,寒冬就不免要去澡堂子洗澡,一來暖和,二則方便。
冬日午后那白淡淡的陽光透過排氣窗照進來,空氣里的蒸汽沫子都一清二楚地浮著。淋浴頭們嘩嘩瀉下水來,同小孩吵鬧聲、拖鞋躋拉聲、搓澡巾摩擦聲混在一起,每一個動作都不那么真實,總是讓人覺得恍惚。
在澡堂子,似乎更容易生出一種“悲天憫人”的肅穆與慈祥感。是因為剝除了外套,這里是純然的關系么?媽媽們哄著她們的小猴崽子,空曠又擁擠的澡堂四下不時傳出小孩扯著嗓子的大叫。年老的人容易氣悶,沖了一會兒淋浴就得慢慢地、小心地坐下休息。中年的婦女給母親洗頭發。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嘰嘰咯咯說笑不停。各人仔細地搓著胳膊或肚皮,動作被放慢,聲音被消散,整個世界也集中得只剩下這一塊皮膚。
是的,皮膚。這里只有感情和皮膚,蒼老的、年輕的、幼嫩的,白皙的、粗糙的。搓澡工是完美的指揮家,命令你側躺或彎肘,給你的皮囊除污。在這一方皮質案上,她是醫師,是刀俎,你是手術臺上任人擺布的肉。起身離去,臺子散落點點污垢。
那么,澡堂里到底是最臟還是至凈?
所有的污垢在這里集中,但每個走出的人都以為自己如赤子新生?!渡洹防镱^,王佳芝每次完成與特務頭子易先生的幽會任務后,反而覺得“像洗了個熱水澡,把一身的積郁都沖掉了”。忍著恥辱的與易先生的交合,也是一場精神洗澡。
是否監獄同醫院也有同樣的奇效?人們進去,為的祛掉自己身上那一層或內或外的污垢,或者穢行、或者惡習、或者疾病、或者殘肢,然而出來時候,我們倒不覺得他們是干凈的人了。出獄的人往往找不到工作,有病史的人往往被區別對待。何為骯臟何為潔凈,何為喧鬧何為安寧。澡堂子內人人無衣無飾面目模糊,卻是最看得到眾生真型之地。手術臺上死過人命幾多,卻也誕下嬰孩無數。
也許世事本來如此,榮耀要在恥辱里取到,極黑處方顯光明,出淤泥而不染,入了澡堂,您才可清凈無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