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的日子,故鄉一如其他鄉村,雖說不上山花爛漫,桃花、梨花和杏花,已將故鄉點綴得很美麗。
透過密密的楊柳樹葉,在高高的樹叢之間,一樹梨花正靜靜開放。梨花我再熟悉不過,是鄰居大嫂家的梨樹,樹不太高,樹枝也不很茂盛,可能是周邊樹木太多的緣故。
小時候,總是嘴饞,等不到桃兒杏兒梨兒熟透,就打起主意來。在別家的果園里,總是被主人撒出的黃狗追得魂不附體。在大嫂家的梨樹下,卻不會這么狼狽,即使大嫂看見,也只是說“小心,別摔下來了”,或者說“快下來,梨還沒長熟呢”!
大嫂家的土坯房屋已經倒塌,依稀還能看到墻壁下的石頭地基,周圍的青草出奇旺盛,那個碾場的石磙仍直立在梨樹旁邊。雖然大嫂的房屋已不復存在,但那樹梨花告訴我,仿佛一切就在昨天。
大嫂年輕時候的事我不曾記得,早前的故事我也只是聽說而已。只知道,大哥和大嫂成親那天,大哥就在這棵梨樹下,對著昏暗的月亮彈了一夜的古箏,人們聽不懂那是什么曲子,但那憂傷哀怨的彈奏,如泣如訴,人們在他的琴聲里漸漸動搖了對他的憤恨。第二天天剛亮,大哥就背著這把琴離開了家,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大嫂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難過,似乎這個家本來就是她的。結婚第二天,大嫂就開始忙碌,在家侍奉年老的公婆,還有公公八十多歲的爹爹,生產隊每日八分的勞力,她天天如是,任勞任怨。
大嫂沒有讀過書,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恐怕連她的名字也不能辨認。不過,在當年的農村,沒有文化對生活也沒有太大妨礙。大哥讀了師范,后來做了公辦教師,學校距離老家也不過十幾里的路程,可總看不到大哥回家的身影。
這種殘忍,在大嫂那里贏得了四鄰八舍的同情和幫助。大嫂后來收養了兒女,將一雙兒女養大成人,又將活了九十多歲的爺爺,也就是大哥的爺爺,和大哥的父母先后養老送終,大嫂的額頭已溝壑縱橫,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得很多。
聽說,大哥曾多次起訴要與大嫂離婚,因為大嫂的不肯,加上大嫂以死相拼的決心,法庭也奈何不得,大哥也始終未能擺脫這樁婚姻。每一次大嫂像勝利者一樣邁著大步回到村里,人們無法相信一個沒有走出過鄉村的文盲農婦,是如何與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丈夫對簿公堂的。面對那一雙雙疑惑的眼神,大嫂總笑著說:“老天爺姓張,我也姓張,我還怕這個陳世美嗎?”
我不相信這事還與老天爺有關。
說到陳世美,這部千古流傳的古裝戲劇,經高臺教化,看來已深入人們骨髓。但有一點大嫂是看懂了,就是守孝三年的問題。古時法律對婚姻講的是“七出三不去”,休妻也是有條件的,為公婆守孝三年者不去。我想,這應該是大嫂在離婚問題上,有足夠底氣的重要原因,在她的邏輯里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但大哥不是陳世美,大嫂也不是秦香蓮。
大嫂常說,包公在世就好了。不過,大嫂也只是說說而已,她對大哥并沒有切齒的痛恨,也常常自卑于自己的無知,把所有的幽怨都化成了她的勤勞。
大嫂的子女,都已參加工作或結婚成家,留下了大嫂一個人,她依舊重復著每天的勞作,沒有喜也沒有憂。
直到有一天,大哥即將退休,突然回到家中,這讓大嫂措手不及,激動得忙前忙后,不知所措。大嫂把攢下準備賣掉的雞蛋,為大哥做了飯菜,慌忙中炒煳菜,做糊了飯,可大哥并沒有介意和責怪,態度也是出奇地溫和。
晚上,大哥在家住下了。第二天,大嫂陪大哥到鎮上辦了離婚手續。對于人們的不解,大嫂始終沒有解釋。
她依舊忙碌著,過著屬于她自己的孤獨日子。
大哥與小她三十歲的女孩結婚了。這事卻讓大嫂耿耿于懷,在她的言語里,總能聞到濃烈的醋味。
后來,大嫂的話語越來越少,也少有串門。大嫂就在她一個人的世界里,越來越蒼老,身材開始彎曲,比年輕時有些矮小了。
大哥再婚后沒多久,大嫂突發腦溢血撒手而去。那晚大哥和大嫂說了什么,大嫂又與大哥說了什么,成了永遠的謎。她不說,大哥到去世也沒有提及。
大嫂走了,她留下的幾間土坯房屋,在風雨飄搖里慢慢倒下,那棵梨樹依然在冷秋里落葉,在春天開滿白白的花朵。已很少有人再去惦記那夏秋時節掛滿枝頭的脆甜香梨,只有孤獨的石磙靜靜地陪伴著那棵梨樹。